昏暗的阅读室内，桌上的台灯被安达利尔的身体挡着，天使摇晃着自己的腿，他的影子也一晃一晃的。
他们都安静地看着对方，还是亚德拉美勒克先开口：“从再看到你开始，我便想，如果报复我能让你好受点，那么怎样都无所谓，就算被你彻底杀死我……如果你愿意杀死我，我也不会感到痛苦。”
他走到能天使身边，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却根本压不住尾音里的颤动：“我不该这么做，实际得到安慰的只有我，对不起，安达利尔，可要我放弃你，我也做不到……所以求求你，和我谈谈，谈完之后你要怎么样都好，哪怕你告诉我永远都不要见到我，直到我彻底死去我也会照办的。”
“亲爱的亚德拉美勒克，”安达利尔面无表情地捏着亚德拉美勒克的头发玩，“难道过去的我们谈的还不够多吗？难道谈谈就能阻止你炸死我吗？”他突兀地露出一个微笑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上床，然后仇杀。”
亚德拉美勒克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因为这句话霎时落下泪来，这泪水酝酿了那么多年，直到承载它的容器再也装不下。
安达利尔捧住那张安静哭泣的面容：“好啦好啦，不要哭得这么可怜，好像你对我有多么热烈的爱似的……”他的语气像是在撒娇，说得内容像一把尖刀：“你只是在利用我拯救你自己，好叫你那在纸张和文书里养出来的良知得到安慰而已。”
亚德拉美勒克闭上眼，流下的泪一直流淌到捧着他脸的双手上。安达利尔有些恼火地去抹那些讨厌的水珠，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好吧，你要谈，我们便谈谈吧。”他最后放弃了，双手撑着桌子，看向满墙的书架：“毕竟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当年那么的情有可原……我们从哪里开始？萨麦尔？”
“他和尤利尔都昏了头，两个人类而已，哪里值当呢？”他也不等亚德拉美勒克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着：“米迦勒听到消息都疯了，带着我和纳撒尼尔就准备下去捞他，结果人刚出门，亚纳尔就哭咧咧地说第五天反了，我们又和傻瓜似的扑腾回来，到了第五天，好家伙，路西法、贝利亚、阿斯莫杜一个不少，这边还没打完，下三天又闹出事来……”安达利尔说着，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卷曲的头发，“你们图什么呢？萨麦尔没救回来，你们全下去了。你还为了重伤的贝利亚和阿斯莫杜把我炸死了，结果呢？他们如今全在火湖里躺着——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和我们走，那时候米迦勒拿着人质把路西法逼降了，然后我们再下去去找萨麦尔，哪里又会到今天这一步？”
亚德拉美勒克垂着泪眼，声音嘶哑：“不，安达利尔，你以为只是萨麦尔吗？”
他喉结微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客观：“你知道那时候下三天什么光景？因为守护天使团和地上的那些事，下三天本就一团乱。拉斐尔在海克哈洛托宫形同软禁，后面清算守护天使团，神便一直把贝利亚关在了第七天，加百列因为求情被贬谪到了地上，尤利尔先被调入伊甸园，后又因为萨麦尔的事被关在第五天，本来第三天还有沙利叶，结果神突然又把沙利叶叫回了第七天……”他终究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逐渐激昂了起来：“整整三重天，一位坐镇的君主都没有，别西卜他们根本压不住，不断有流血事件发生……下三天被抛弃了！”
他再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弯下腰，双手死死抓着面前的桌沿：“地上的那些家伙就像兴奋的豺狼，看见我们流血就冲上来撕咬，他们天天向神请愿清算各军团……你猜米迦勒和你们能天使军团在里面排第几？”他的语气带上了哭腔，“我光是看着那些文字都觉得害怕，神还创造了人类，把伊甸园给了他们……想想当年利卫旦席兹它们的遭遇，到那时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他抓住安达利尔的手臂，死死地注视着那双眼睛：“你以为只有我在担心这件事吗？否则萨麦尔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伊甸园？谁想得到祂竟那般狠心！座天使当时便已经反了大半，阿斯莫杜在第六天发现不对，堂堂炽天使却第七天都进不来！神把路西法困在了大圣殿，我们只能和无头苍蝇一样在第七天乱转，最后还是贝利亚强闯大圣殿才把人接出来……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米迦勒什么都不管，你们能天使军团守着耶路撒冷和伊甸园自得其乐，哪里管七重天的水深火热！”
安达利尔猛地甩开他的手，走到一边去：“你说得真好，亚德，你们真是好委屈、好可怜，米迦勒为什么什么都不管，不就是你们干的好事？你们在海克哈洛托宫怎么算计我们的？然德基尔、拉哈伯是怎么被排挤回第四天的？第二次光暗之战是谁逼你们发动的？地狱是谁逼你们修建的？西大陆、混沌海、世界之壁……多少无辜的性命是谁逼你们葬送的？”
安达利尔张开双臂：“我们这些刽子手当年做过什么，染了多少血，我们都记得清楚，神如果要责罚，能天使军团上下都不会皱半个眉头！”他上前一步，直视着堕天使，语气冰冷：“而你们……当你们对别人残酷的时候，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命运对你们残酷！”
亚德拉美勒克脸色惨白，他后退一步，跌坐到了椅子上，怔怔地仰头看着安达利尔，过了一会儿，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你是对的，安达，我是一个罪人和懦夫……权利和荣耀都是剧毒，毒害了我们的君主，也毒害着我们。”
这似乎只是一句简单的感慨，安达利尔却听出了其中不详的意味，皱眉警觉道：“你什么意思？”
亚德拉美勒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米迦勒最近怎么样？”
安达利尔刚刚稍微平息的火气“噌”地又冒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候路西法也这样。”
安达利尔愣住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称颂路西法日益光辉、日益美丽，我却只觉得害怕。”亚德拉美勒克低声道，“他经常头疼，还会幻听，但他不说，我也不敢问，他也不叫我们告诉拉斐尔大君。有一次阿斯莫杜突然来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他发了很大的火，甚至用杯子去砸了阿斯莫杜，我们都知道，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回忆变得无比沉重，堕天使的头更低了些，“后来他不再允许我们长时间呆在他身边，只有阿斯莫杜……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路西法背着所有人去了好几次至高天，之后他们就开始筹备要建造地狱。”
安达利尔语气僵硬，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你是在为路西法开脱吗？”
“你尽可以这样认为，我不该和你说这些……这些事我一直藏在心里，每想起一次都觉得胆战心惊。后面不止是路西法，拉斐尔大君也开始经常突然失忆，有好几次他居然忘记了刚刚签发的文书；还有沙利叶，他本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却突然变得那么古怪偏激……”他又看向安达利尔，“当年米迦勒进入无尽荒漠，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件事才是他避入伊甸园的真正原因……”
他话未说完，房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第六天纯白的光辉被数道身影挡在门外，只有一线光辉溜进了亚德拉美勒克惊慌失措地眼眸里。
堕天使慌张地站了起来，米迦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压的房间里的两人都喘不过气来。
安达利尔最先反应过来，几乎本能地侧过身把亚德拉美勒克挡在了身后，米迦勒更加凌冽的眼神让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也只能硬着头皮用黏糊糊的语气撒娇道：“你怎么来啦米迦勒……”
下一刻他就住了嘴，米迦勒进来了，他背后还有梅塔特隆、尤利尔……若只是抓个偷偷约会的小情侣，这阵势可有点太大了。
米迦勒黑着脸，对着安达利尔扬了扬下巴：“把他给我拖回去。”
于是门口又进来了两个能天使，安达利尔还想说什么，便被一个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另一个给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连拖带拽地把安达利尔带出门去——安达利尔明显没有体会到同伴的苦心，还在不断地回头看亚德拉美勒克，气得其中一个狠狠给他脑袋来了一下，他才终于安分下来。
米迦勒看了站在原地的亚德拉美勒克半晌。安达利尔是他的人，过来也只是要给梅塔特隆一个交代，到了门口为了避免出现太尴尬的场面没有马上进来——哪知道便听到了路西法的名字，谁想得到亚德拉美勒克在安达利尔面前这么管不住嘴，竟连这样的秘辛也随便往外说！恐怕这些话他连路西法都没有说过！
“你的聪明都用在骗安达利尔和你上床上了吗？”米迦勒的声音几乎是从咬着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说完，又气气冲冲地对拉贵尔道：“给路西法传信，马上！他如果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好他这个魔王也别当了，顶着他那张脸回伊甸园编花环去吧——就这句话，一个字也不许改！”
这显然是不合适的，但米迦勒正在火头上，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摆出这么吓人的架势了，拉贵尔老老实实低头开始编辑消息。
“这件事谁也不许再传！”米迦勒扫视了一圈，指着里面的亚德拉美勒克，“谁要是像他一样管不好嘴巴，我就让他永远闭上！”
说完，便挥手让人把亚德拉美勒克带了下去。
在其他人都离开后，他目光扫视在场剩下的四位炽天使，目光最后定在尤利尔身上：“现在，你们还觉得是一点小事，兄弟之间、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对梅塔特隆道：“梅塔特隆大君，不管路西法是什么居心，你这时候都不适合再前往地上。”他抬手阻止梅塔特隆想要说出口的话，“无论是为了父神、还是为了天国，都请您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梅塔特隆无法再拒绝，只好应下：“我知道了，米迦勒大君。”他看了现场一眼，有意回避：“那么，我先前往大圣殿了。”
看着梅塔特隆的背影消失在重重书架之后，尚达奉有些急切地开口：“米迦勒大君，我认为路西法陛下不会对梅塔……”
“尚达奉，”米迦勒冷冷地打断道，“分清楚是你认为，还是你的记忆认为。”
尚达奉呆愣愣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米迦勒继续道：“如果你不能和梅塔站在一边，你就回第五天，让犹菲勒回来。”
年轻的炽天使低下头，向米迦勒鞠了一躬：“我知道了……我会和梅塔道歉。”
说完，便追着梅塔特隆离开的方向去了。
米迦勒又看向拉贵尔，失望溢于言表：“我以为至少你是分得清轻重的。”
不等拉贵尔回答，米迦勒指着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尤利尔：“他！脑子就没清醒过！你这么听他的话，是觉得被他拖下水的还不够多吗？”
等到斥退了拉贵尔，现场便只剩下了米迦勒和尤利尔。
不等米迦勒说话，尤利尔先一副刚回过神来的样子：“亚德拉美勒克说的没错。”
“……”米迦勒刚要说出口的话瞬间吞了回去，胸膛起伏，转身就走。
“你确实在被影响。”
这大概是尤利尔脑子这么多年转的最快的几个时刻，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对着米迦勒的背影道：“你如果担心梅塔，我去和路西法问个明白……”
米迦勒忍无可忍：“……你先把自己和拉斐尔的事问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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