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前,令箭送到任务所。赤漆木牌写着两行:按“长长短停”的拍子出城试索;三座驿站成串,查“舟、渠、片”。落款是巡防与情报班的联合印。葛叶把令牌横压在清点簿上,说今天不打旗号,走影子路,收证据,留活口,谨慎到让人烦。
夜叉丸没随队,照例把护肺药塞给我两瓶,又从抽屉摸出一条旧围脖递来:“横风起来就把口鼻遮住。‘应势’你在棚后练过几轮,在开阔地上容易乱。先让风在你身上有路可走,再谈你给别人的路。”
集合时,椿背半卷钢索,鸣砂换了更细的铜叶,文司把厚符帛换成薄纸与印泥,绘守肩上多了四根短旗杆,旗面不着色,只在角落押了两个小点。葛叶把路线划在地上:出西门,顺外环三里,向西北偏北一度切入旧驿线。第一站盐脊坳,第二站风骨岭,第三站石蝎井。回程走蛇形,不留直线脚印。
出城后,风不大,沙粒在地表滚来滚去,像没睡醒。外环风标旗压低了一指,绑带收得整齐。我们避开大道,钻进低沙丘的阴影,脚下用《凌波》第二节,落点先托住再送重,步步省。盐脊坳很快到了,坳底盐结斑驳发白,边缘有旧车轮压过的硬痕。鸣砂把细铜管塞进缝里,闭眼听了一阵:“回声两道,一个旧,一个新。新的短拍,方向西北偏北一度。”
文司把薄纸铺在盐面,用灰粉点下节拍位置。我蹲下,掌背轻扫风口的沿,让气从指缝绕出去,不抢它,只请它。风顺过来,圈子在地面慢慢形成极浅的涡。我把“针环”从针转到环,稳三息,再收回。椿把钢索在盐面下穿出一条“软道”,免得风突涨时把盐面掀开。坳底挖出一片黑片边角,握在手里像冰,绘守用油纸包好,印泥一按,编号写上。
从盐脊坳到风骨岭,中间隔着一段短碎石。石缝里有一截新修的风渠,泥料未干透,带金属味。葛叶扫一眼就收回目光:“照相样式。”文司把薄纸按在渠沿,用炭线摹下刻痕。我和椿在上风侧做一个不起眼的分流,把迎面那股冲赶到另一条天然沟里。鸣砂压低声音:“别按太狠。有人在远处听。”
“听到什么?”我问。
“我们动了短拍。”
风骨岭是三块凸起的白骨石,像三根插在沙海里的肋骨。岭背风极稳,是试“应势”的好地方。我们顺着“长长短停”的拍子在石背后移动,脚下每换两步,身形轻轻一让,让风从身上通过,像衣角在水里拂一下。半途遇上一支小商队,车上盖着油布,轮轴肩有一圈极浅的红,是印泥被晒到几乎看不出。领车的老头远远看我们一眼,不问也不躲,只把手在阳光里翻了一下。指节有旧刀茧,不是轻手。
我低声道:“可能是收货人之一。”
葛叶没看他:“不问。跟路。”
“明白。”
老头的车在风骨岭北侧绕出去,绕上松沙。那一带生着一条浅浅的回风带,正好把车扬起的砂往后压。我把步子放得更轻,把“捋”从胸前提到侧肋,每一阵侧风都从我身边一寸外绕走。老头回头看我一眼,眼里没慌,像试探又像致意。他举两根手指,在掌心落一点再斜切一线,动作极快。鸣砂耳边的铜叶轻响:“就是那个手势。”
风骨岭背风面有个弯进小峡。峡口的沙石有擦亮的痕迹,脚印被回填。我们没进去,沿着峡壁走半圈,文司在凸出的岩角按了一下印泥,是自己的记号,不是蝎。峡内深处传来三下钝响,恰好也是长短短。葛叶把手指搭在袖口里轻掐节拍,人却一动不动。风从我们身上过去,像什么都没发生。
再往北,沙丘背风面被掏成一道道薄槽,路越来越不像路。到第三站石蝎井时,太阳已经偏低。井沿半埋在沙里,外圈刻着一个极简的蝎影,线条像被风舔过。井下不是水,是向下的风。今天不封缝,改做试索。
试索三步:放鸢、投粉、接拍。绘守把骨羽小鸢放上天,细线从我手心滑出去。我把“回声试”改得更轻,仅在掌骨里敲一点问,敲完就撤掉那一点意。鸣砂贴着井口接拍,眼睛不动地计算:风道回声被我们托了一下,节拍从长长短停多出了一丝抖。有人在底下听,但没追。
半塌土墙后传来细碎砂声。我看过去,是一对母子。母亲抱着三四岁的小孩,眼里一圈收不下去的惊。她看着我们,嘴唇抿得发白。我把骨羽线交给椿,走过去,手摊开示意无恶意:“我们是任务所的人,在做勘验。风大,你们从哪个村来?”
“北面。”她犹豫一下,“驿站说这条道能快一点。”
“现在别走这条。”我在井口边画了个看不见的圈,“风在底下跑,你们在上面,容易被呛。”我把围脖递给她,“先罩住孩子口鼻,跟我们走侧道。”
葛叶没阻止,只点头。我带着母子走到西侧的斜坡,路更远,但风在地面贴得低,呼吸顺些。孩子抓我袖子,手汗把布弄湿。我故意闲聊:“你会数沙粒吗?”
“不会。”
“那就数我的步子。我走一步,你心里数一下。”
他真的数起来,声音在喉咙里滚,滚着滚着,人没哭了。送他们到更安全的路上,母亲转身道谢,从袖口里摸出一片磨得极薄的黑片塞给我:“这个……你们拿着。拾的。”
我不接,先看她一会儿,才用油纸包好:“下次看见别碰,别带身上。埋沙里,或者交到巡防的铅盒里,记住吗?”
她点头。我把人送远些再回队。葛叶只说了一句:“做得对。证据有时比人情更烫。”
太阳再落一格,沙面从白转金。我们开始收尾:在井沿外缘的两处刻痕下各取一小段新料,编号封存;把风片的卡槽摹在薄纸上;把骨羽鸢收回。我又做了一次应势,这次不是对风,是对人的试探。井口那边有人故意把一撮砂从墙顶撒下,像一记轻警告。我不看他,不抬头,只把身体往旁让一寸,让砂落在我影子里,没有声响。
回程走蛇形,避开来时直线。风在背后几次想追,都被我们自己布的软道带偏。快到外环时,西北传来一声很轻的笛鸣,尾音带一点机械的冷。我抬头看,天很空,只有一只骨羽小鸢在很高的地方跟着,时隐时现,像一颗不肯落下的星。
“别理它。”葛叶说,“让它看见我们回城,看见我们只回城。”
城门前,巡防摆好铅盒与记账簿。我们交出薄纸拓样、黑片、渠料与拍子方向。记账官吏头也不抬:“收。”盖章时问了一句,“有无近身交接?”
“无。”葛叶答。
“有人撒砂示警?”
“有,不应。”
“好。”他终于抬眼,“明早再来一次。拍子不变,程序升一级。”
走出登记台,风把公告墙上的纸吹起一角。新的告示压上去:西北偏北一度区域试令生效,未经允许禁入,违者同罪。我伸手按住纸角,纸面冰凉。鸣砂在旁轻声道:“他们开始把风写进条文里了。”
回到后院,椿把钢索卸下,坐在门槛上喘气:“今天那辆车,轴肩的红是你点的?”
“不是。”我摇头,“我们点的是另一批。那辆车上的红,像几天前点的。”
“说明有人先一步。”文司把薄纸叠好,“但线没收完,留给我们接。”
葛叶把令牌放回盒里:“不猜是谁。把自己这段走好。”
我把围脖还给夜叉丸。他把布举到灯下照:“你没拿它挡粉。”
“今天没放粉,只放了手势。”
“是他们给你的。”他点到即止,“应势呢?”
“能把来势从一寸外绕出去,不再忍不住推回去。”
“记住这股忍。”他把围脖塞回我手里,“明天还用得上。”
我们各自散开。天色沉下去,城里点起零星的灯。远处传来三下钝响,不是鼓,是木头碰石头的闷声,节拍是长、短、短,与一路追的长长短停只差一口气。鸣砂望向声源,眉心一皱:“他们在换拍子。”
葛叶却笑了一下:“换就换。拍子越花,越说明有人在紧张。”
第二天也许还是这条路,也许完全不同。但有一件事不会变:风片、风渠、空舟、蝎影,这几个词已经绑在一起。我们走出去,不是为了证明能打,而是为了让证据进去,让活人回来。至于那双看着我们的眼睛,它们在风里,离我们很近。我们不拿石头砸它,只在它看得见的地方,留下我们想要它看到的几笔。
骨羽小鸢在高空盘了一圈,终于转头向西。风把它托走,它的影子从墙上滑下,擦过我的掌背。我把手背到身后,让影子滑过去。风路上的索已搭上,接下来轮到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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