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她食指转着篮球,声音压得极低,"今晚八点,别忘了。"
江夏禾推了推眼镜:"我并未答应赌约。"
"你没拒绝。"周跃玥把篮球往他怀里一塞,球上还沾着一点操场上的灰,"帮我拿一下,我去洗手间。"说完就跑,马尾辫一跳一跳,像只不肯安分的鹿。
江夏禾抱着球,站在原地。篮球在他臂弯里微微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他低头,看见球面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潦草的一行字:
"等你,不见不散。"
他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那行字。墨痕未干,微微粘手,像某种尚未结痂的伤口。
傍晚六点,江夏禾坐在办公室,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已经关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空白文档,标题栏写着:"请假条"。光标闪烁,他打了"因身体不适"五个字,又删掉,改成"因教学调研",再删掉。窗外暮色四合,操场上传来女篮队员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急,像有人在夜色里点燃一串鞭炮。
七点四十,江夏禾出现在体育馆门口。他穿了一件极薄的藏青色风衣,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拎着一杯外卖奶茶,标签上写着"双份珍珠,五分糖"。观众席稀稀拉拉坐着学生,有男生举着"周姐必胜"的荧光牌,灯管短路,滋滋作响。他选了最后一排角落坐下,把奶茶放在旁边座位,拿出笔记本,假装记录比赛数据。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强行给他塞了加油牌,硬让他举着。塑料牌边缘硌得手心发红,像块不肯妥协的烙铁。
女篮姑娘们上场了,周跃玥走在最后,卫衣脱了,只剩一件白色无袖球衣,号码是11。她低头系鞋带,余光扫过观众席,看见那个藏在阴影里的身影,拘谨地举着加油牌,像举着某种危险物品。嘴角翘了翘,像猫终于逮到偷偷藏鱼干的耗子。
比赛开始。周跃玥像一把出鞘的刀,抢断、突破、上篮,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起跳,球衣下摆都会掀起一点,露出腰间一点点一看就大量训练的腹肌。江夏禾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忘了落下。他看见她摔倒时下意识护住膝盖的动作,看见她冲队友笑时露出的虎牙,看见她奔跑时不断晃动的马尾。
最后一分钟,比分持平。周跃玥带球过人,被对方中锋撞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观众席发出惊呼,江夏禾猛地站起,膝盖撞到前排椅背,钝痛顺着神经爬上来。周跃玥爬起来,拍了拍膝盖,冲裁判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十秒后,她一个假动作晃过防守,起跳,投篮——球在篮筐上转了两圈,落入网心。
哨声响起,掌声雷动。周跃玥被队员簇拥着,汗水顺着下巴滴到地板,像一场局部的雨。她抬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江夏禾身上。江夏禾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笔记本,纸页被汗濡湿,字迹晕开一片,倒像是幅没画完的星图。
人群散去,体育馆灯光一盏盏熄灭。周跃玥拎着球鞋,看似随意地走到他面前,汗水浸透的球衣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我刚才看你带奶茶了?"她问,声音里带着运动后的沙哑。
江夏禾把藏在身后的纸袋递过去,吸管已经插好,珍珠沉在杯底,像一串黑色的星星。周跃玥接过,咬住吸管,含糊不清地说:"可是你赢了啊!该我给你买的。"
江夏禾"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磕红的膝盖上:"先去医务室吧。"
"其实不严重。"周跃玥低头踢了踢地板,声音轻了些,"以前打球摔得比这狠多了。"但看到他镜片后不容置疑的眼神,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人并肩往医务室走,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偶尔交叠又分开。周跃玥吸着奶茶,珍珠在嘴里嚼得咯吱响:"喂,机器人,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江夏禾望着地面,声音很冷幽默:"想给你买奶茶,顺便看你亲自喝下去,然后长胖!"
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周跃玥突然笑起来,奶茶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薄荷味,在夜色里漫开。她举起奶茶杯,对着月亮晃了晃,杯底的珍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要长胖的话,你得多买几杯才行。"
江夏禾没有说话,只是悄悄调整了一下风衣下摆,遮住手腕上那块显示"21:17"的手表——比预定的晚自习结束时间,晚了三十七分钟。但不知为何,他没像往常那样计算延误的损失,只觉得今晚的风,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午休时间,阳光把办公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沉默的巨蟒匍匐在地面。江夏禾拿着空文件夹走向教务处,浅灰色的西裤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他需要领取新的打印纸,用于明天的教案修订——那些A4纸必须是70克的原木浆纸,厚度误差不能超过0.02毫米,这是他在《办公用品采购标准》里用红笔圈出的细则。
走到校门口的香樟树下,他才猛然想起,那张至关重要的“满减优惠券”落在了办公桌上。打印纸需要自行垫付,之后按学期报销,那张优惠券能省十五块钱,相当于一份普通早餐的价格,在他的预算体系里,这绝对是值得专程折返的优化项。
他站在原地,微微蹙眉。精确计算好的步骤出现了偏差,这种计划外的疏漏让他产生了短暂的无措。左手腕的银灰色手表秒针跳动得格外清晰,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推演:返回办公室取券需要7分20秒,再到教务处可能会遇到午休结束后的人流高峰,会耽误后续的“午间备课计划”中“《琵琶行》注释修订”环节……
就在这时,一阵“嘎吱”的刹车声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周跃玥骑着一辆半旧的小电驴停在他身边,车筐里还放着一个篮球,蓝色的球面上沾着几根草屑。她从洗得发白的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随手扔给他:“喂,捡的,看你用得上。”
江夏禾伸手接住,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刺。展开一看,正是和他丢失的那张一模一样的优惠券,右上角的二维码还沾着点泥土。他抬头想道谢,却见周跃玥的目光落在他夹在教案里露出一角的书签纸上——那是他今早整理旧物时不小心夹带的,泛黄的纸角已经卷起。
没等他反应,周跃玥已经抽走了那张纸。她的动作快得像投篮时的抢断,指尖带着篮球的橡胶味擦过他的手背。
“别动!”江夏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是他入职以来第一次在校园里失态,连捏着文件夹的手指都泛起了青白,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
周跃玥挑眉,已经看清了那泛黄纸上的字迹:“活着,就得按表走——15.11.3”。那个日期像一根细针,扎得人心里发紧,她认得这种笔迹——和江夏禾教案上的钢笔字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濒临崩溃的颤抖,墨迹边缘还有被水洇过的晕染,像是当年落下的泪痕。
她没说话,只是把这张书签纸随手夹进了自己胳膊底下夹着的篮球杂志里,封面是科比扣篮的剪影。冲他扬了扬下巴:“谢了,这书签挺别致,归我了!”说完,拧动车把,小电驴“嗖”地一下窜了出去,留下一串轻快的车铃声,惊飞了香樟树上的麻雀。
江夏禾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那张书签是父亲离世前一个月写给他的,当时父亲已经被酒精折磨得神志不清,却固执地用颤抖的手在日历背面写下这句话。字里行间的偏执和绝望,是他多年来试图用规则和计划去覆盖的阴影。周跃玥这种随意夺走的行为,带着一种他无法容忍的无序和……侵犯感。这让他想起父亲最后那些日子,就是这样被酒精搅乱了所有作息,从严谨的老师变成半夜砸东西的疯子。那种失控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恐慌,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当晚,周跃玥在宿舍整理东西,台灯的光落在那本篮球杂志上,投下科比剪影的阴影。她想起白天那张书签,抽出来重新端详。借着灯光,她意外地发现,便签纸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已经褪色的小字:“乌云背后的星光”。字迹比正面的更清秀,像是少年时期写下的,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憧憬。
她的心猛地一震,像被篮球砸中了胸口。她想起自己父亲葬礼那天,也是乌云密布,铅灰色的云团压得人喘不过气。而江夏禾的父亲……那个留下“活着就得按表走”的男人,也曾经写下过“星光”吗?还是说,这行字是江夏禾自己写的?在被规则囚禁的灵魂深处,也藏着对星光的渴望?
那一刻,周跃玥忽然觉得,这张薄薄的书签纸,或许是江夏禾那身坚硬盔甲上,一道隐秘的裂缝。她轻轻抚摸着纸面,仿佛能触到写下这些字时,那双手的温度——是少年人独有的、尚未被生活磨平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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