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皇宫的灯火通明彻亮，九十九盏鎏金蟠枝灯将宫道照得清楚明白一如白昼。
杨文仲上请觐见了皇帝，皇帝召见。
常侍一直在门口待命，见他来，低头行礼，动作轻缓而恭敬。
待杨文仲进入大殿，金钩划开的水晶帘便在他身后悄然落下来，发出一阵细微而清的碰撞声。
大殿内的灯火相较殿外稍有些幽暗，殿角红色的珊瑚树泛着暖光，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柔和的果木香。
阮鸾筝抱着膝盖坐在大殿中央，长发披散垂落至地，蜿蜒成一条缎子样的暗河。
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仿佛笼罩下来一层朦胧的雾气——看上去冷漠、孤独又柔软，像是水池深处的荷花微斜着花茎。
杨文仲躬身等着，直到侍女来叫他入内殿。
阮鸾筝还坐在那里，只是身上多批了一件丝织的锦袍——她随手用一只玛瑙笄将头发松松扎住，耳边洁白无瑕的明月珰在半空中轻轻一晃。
薛灵琒当初下聘定亲，听说陈元帝宣一鸣曾送过当今陛下一支三色翡翠簪，于是便寻了这对价值半城的珠子送给了她。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但晋国公家最让人骄傲的大公子确实在送行西州的贡礼时对队伍里的阮鸾筝一见钟情，从此便如同着了魔一般，一门心思的要娶她进门。
他肆无忌惮的说爱她，为她吃醋拈酸。
薛太师都不能理解，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这个一向沉稳的儿子被什么神鬼精怪夺了舍。
“你说那只簪子？”阮鸾筝有些诧异他还记得这件事，“前些天想起来叫人去找，许是保管不当，在匣子里碎成了两段”。
她是真觉得有些可惜，“那真的是一只很漂亮的簪”。
最好的工艺，最好的材料，宣一鸣从端阳上百艘的龙舟竞渡里拔得头筹，赢得它捧给阮鸾筝做礼物。
他问阮鸾筝，“你做我的皇后吗？”
阮鸾筝不接，瞪他，“你还没当皇帝呢”。
“不过早晚的事。”
他坏心肠地吓唬阮鸾筝，“青凤凰，你现在嫁给我，对裴齐对宣陈都是好事。不然等我打赢裴齐，你莫说皇后，连贵人都做不了了”。
后来裴齐确实覆灭了。
阮鸾筝成了公主，宣一鸣的贺礼隔着大江送了过来，书信里的口气带着点埋怨，“你们动手太快了”。
阮鸾筝瞅一眼自己认回来的二哥，对着送信的使者下巴一扬。
“回去跟宣一鸣说，他这辈子都娶不到我的。”
她握着伴着贺礼一起送来的翡翠簪子想，我自由了！
……可惜一分钱堵死了朝天路，她后来还是为了军资嫁给了薛灵琒。
杨文仲问她，“陛下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阮鸾筝单手支着腮，眼珠向上一转回想了一遍过去，向下一晃又落回杨文仲身上，“你当初不也说，我这个身价卖得好吗？”
杨文仲也记起来了。他脸色发灰，眼底藏着难堪，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句。
“那时年轻气盛……”
阮鸾筝没打算听他说话。
夜风轻微，吹散了驱虫的药香，她身上披着的一千只蝴蝶在月光中飞，飞进杨文仲肚子里，搅得他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不得安宁。
阮鸾筝自顾自地说话，“我是不明白，我当初找过你的，是你先不肯帮我。那时我都没有怪你，你到底有什么气？”
有什么气啊……
我气我自己当时为了家族的利益没有答应你，气薛灵琒在这种情况下娶了你，气你就那么答应了薛灵琒，气你没用的父亲，气你在外管不到西京的哥哥……气如果这一切再发生一次，所有的一切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杨文仲近乎绝望地想，但这一切你其实并不在乎，你拿这件事问我，不过是想看我难堪。
他像是哑了一样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阮鸾筝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梦里的魇鬼一样绮丽。
这索命的女鬼缓缓地低下头，本来就绾得不甚齐整的发鬓间垂下一缕发丝擦过杨文仲的脸。
他动都不敢动。
许是他的这一番反应取悦了阮鸾筝，她眉眼一翘，轻轻在他胸口一点。
说，“嗵——”
他的心在腔膛里炸裂一样地撞。
指尖隔着衣服，却像是直接戳穿了他的血肉。杨文仲呼吸一促，下意识地抓住了那跟将要离开他眼前的手指。
顷刻间耳边便响起一声刀出鞘时的鸣响，眼前寒光一闪，杨文仲的神志仍然追着阮鸾筝，只有身体先一步地绷紧着。
这种宛如要从两边把他撕裂开的痛苦里，阮鸾筝不甚在意地说，“哥，我没事”。
内殿的帷幕无风自动，烛火照亮了黑暗里阮青崖那张苍白的脸。他手中雪亮的龙牙刀在听到阮鸾筝的话后又重新没入了刀鞘，无悲无喜的眼睛缓缓阖上，像是庙里高台上的杀神菩萨，让人深深地胆寒。
“齐王殿下？”
若是寻常人，该是特意在这里看他的笑话——可他是阮青崖，他只是单纯的在意阮鸾筝的安全。
他们兄妹都是这样，只在意自己愿意在意的人。
“陛下，”他感到心尖蔓延着痛苦，指尖颤抖着，几乎是在小声请饶，“还请您不要再耍弄我了……”
阮鸾筝轻轻地把自己指尖抽了出来。
“杨五郎——”
杨文仲不敢看她的脸。
阮鸾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今天见我，又是这个时间，本来要跟我商谈的事，应当是很要紧的事。”
她想了想，掀开帷幕，把静静看着她的阮青崖从纱帐后面拽出来，按到大殿最中央处的椅子上，像是按住了一把人型的刀。
“说吧。不管是为了天宥，为了杨家，为了你自己和子侄的官位——我都可以听一听。”
那声音像猫脚步一样，轻渺又无情。
阮鸾筝近乎柔和的轻叹了一声，今天第一次，她终于正眼看向了杨文仲。
“但若今日你见我只是为了叙旧，我会很失望的。”
阮鸾筝成婚前，给杨文仲看见了她的聘礼单。
杨文仲半晌笑了一声。
“这次是一千石的粮食，下次你打算把自己卖多少？一万匹马？”
还没等阮鸾筝说话，薛灵琒一把把聘礼单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这种事怎么还盼着有下回呢？”
他看着杨文仲的脸色直乐，说，“你个锯嘴葫芦，且等着吧，就算真有下回也轮不上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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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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