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言住的是个农家院子。
土坯垒成的墙壁上落着几个笔力遒劲的大字——上次阮旸来的时候还没有,估计是李固言喝醉了随手写的。
院子里零散几件农具,墙角堆着柴火,几只鸡在泥地上悠闲地踱步,偶尔低头啄食几粒谷子。
屋内陈设简单,墙角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床,几把竹椅,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盏旧却干净的油灯。
阮旸进门的时候带了酒,李固言闻着味儿飘了过来。
他拍开泥封,痛饮一口,笑道,“还是殿下懂我,实乃我知己!”
赵郡李名门出身的贵公子,钟鼓馔玉养大的男儿郎,世家礼仪教养的典范,此时穿着朴素简陋的旧衫,躺在此方草庐里,毫不在意地用沾着墨的袖子擦掉了嘴边的酒。
阮旸看见了地上散落的信纸,上面写的无非是些对李固言出门致仕的劝告,倒也难怪他烦。
“你家里想来也只是担心你”。阮旸安慰他,“毕竟要只靠你那几亩不知道能不能结出豆子的稀苗,早晚得饿死”。
李固言给酒呛了一口。
他摸了摸手掌上新长的茧子,面色难得的赧然,“农家之学,在下尚还不入门路”。
阮旸的身体不怎么能沾酒,李固言给他泡了点自己晾晒的野薄荷解乏。
聊天的时候说到了西京,李固言便问他,“殿下这趟出行,可有遇见什么中意的人?”
阮旸想了想,说,“我见了韦有信,但他要死不活的,看着没什么精神”。
李固言叹了声可惜。
他喝多了酒,不一会儿就在树荫下抱着酒坛打盹。
阮旸把他的文赋收拾了,坐在屋子门口一页一页的翻看。
李固言是个挺有才能的人,但却不善官场经营,非要落在民间,倒是多少便宜了阮旸。
树上的蝉“呲啦——呲啦”的叫,树下深色的影子落在阮旸手里的纸页上。
阮旸把手抵在突然出现的马头上,把手里的纸抽开避免被卷进马舌头里,带着些不耐烦低声呵道,“站好”。
黑色的马儿很是听话,乖乖地站在阮旸面前不动,只是用脸讨好般蹭着他的手。
有人在被踏坏的篱笆外面问,“抱歉,我的马是不是闯进来了?”
这声音客气疏离,正经冷漠。
阮旸抬起脸,看瞿怀肃推开柴门走了过来。
“我会赔……”
他在看见阮旸之后卡了壳,语调硬生生转了一个弯,“吗?”
瞿怀肃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了还躺在地上的李固言,接着眨了眨眼睛,凑近阮旸小声问,“他不是让嘒嘒踩死的吧?”
阮旸一脚把他踹开。
李固言酒醒看到正在自己家院子里吃草的马一时间有点懵,看见瞿怀肃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还有点不清醒。
“谁?”
阮旸挑眉,“你们不认识?”
李固言有点生理意义上的头疼,“应该认识吗?”
阮旸委婉的换了种说法,“他好像认识你”。
李固言看了看正在费劲修篱笆的人,没太放在心上,“许是单纯自来熟吧”。
这次阮旸没回答。
瞿怀肃很快便和李固言混熟了。
李固言确实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很容易被哄骗。瞿怀肃弯着眼睛绕着他转了两圈,他就跟被黄皮子迷了的兔子一样失了心防,非要给瞿怀肃看自己的诗集——你也不知道文章写那么的好的人诗怎么写的那么烂。
瞿怀肃把集子摊开在腿上,“我说过啊,我还是挺通人性的”。
阮旸手背轻拍了一下他的脸,“别学扶摇笑”。
瞿怀肃顺势抓住他指尖,笑得轻飘飘的,“为什么?我学的不像吗?”
他对着祁扶摇扮薛麟,对着李固言演祁扶摇,对着阮旸胡说八道。
“你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吧,我好久没见你了,想晒晒太阳。”
阮旸手扣住他的脉门,“也没病啊”。
瞿怀肃摇了摇头,脸贴在自己腿上,却还是抓着阮旸的手。
“你不明白……”他身心都有些疲累,“你不知道。”
“人只有多晒晒太阳,才不会做出卑鄙无耻的事情。被太阳多照一照,有坏心思也会慢慢变好的。”
阮旸在天穹的光里眯了眯眼。
他没有问瞿怀肃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他只是在李固言拿着旧茶碗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问,“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否定回答。
“朔川虽然不比赵郡富贵,但你若执意留在这偏僻的乡里,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阮旸很耐心地劝他,“你的策论只写了一半,此世间除你之外也只有我看过。若出了意外,你甘心让它们变成废稿吗?”
李固言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嘴角向上动了动,干涩、勉强,连带着整张脸都显得木然。
他涩声说,“殿下,您该长命百岁的——”
行均田,始租庸,用三长,定五铢……
“若殿下能长命百岁,那些策论说不定还能长久的推行下去。若推行不下,半途被人荒废了,也跟废稿没什么差别。”
——而我死了有什么所谓。我多无用啊,受特权供养却恨它吸髓于国祚,虽有心探索世道之疾的医法,仍因自身无力而毫无作为。
这世上,似乎总是长良心的那个会痛苦。
阮旸轻声叫他,“枢臣,我确实可能命不久矣了,但我还有姑姑呢”。
李固言很缓慢地反应着,“殿下相信陛下?”
阮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给西京的两千人不是白送的,是姑姑用朔川的铁矿经营跟我买的,我为此还搭了一个祁扶摇”。
李固言大概听过这个名字,知他是阮旸的从兄。
他顺着阮旸的话想,“您是想推陛下一把?”
阮旸咳嗽了一声,点头,“我没太多时间可以等了”。
草庐外的夜色已经开始坠了下来,残阳从云隙漏下几缕,将刚扎好的篱笆影子拖出去老长。瞿怀肃百无聊赖地点上了油灯。
阮旸金色的眼睛如同夜间安然燃烧的火种。
“大道如青天,不独我为难。”
他像是此方空间里的星星,安然恒定。
“枢臣,你也许不能够相信我的决心,但你要相信我的朔川。”
他的声音又缓又稳。
“你要相信我的阿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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