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威压之下,边陲多年来安分守己。武帝死后,遗留的戎狄部落带头叛乱。
新皇头痛不止,多次派大军镇压,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历战十年,才最终平息内乱。边陲很大,原本有七郡,因十年战役,人口骤减,打得只剩下四个郡了。此后,新皇又派大量夏人来此居住,与原住民通婚,互通文化。
乾宁十三年,新皇病危一事走漏风声,边陲四郡伙同北戎狄——也就是当时退居西南一带的戎狄人,里应外合,狼狈为奸,试图分割出去。足足打了三年,内乱才得以平息。
总之是个不稳定因素,距今安分也不过五载,保不准哪天又要叛乱。
在场的人对此心知肚明。
皇上真的打算放弃边陲四郡了吗?
如果先前的猜想只有三分,那么现在,是七分笃定。
伊宣嘴唇微动,想替这群人申辩。在这生活八年,他了解戎狄人。表面看着野蛮,实则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加以引导,也能与夏人和睦共处。
还不等他张口,周侧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
“将军若办好此事,朝廷定不会亏待将军。这边塞苦寒,将军就忍心看夫人,令爱和令郎在此受苦?就不想有朝一日重回上京,重回朝堂,享荣华富贵?那里可是有很多您的故交。您说是吧,中丞大人?”
伊宣原是御史中丞。八年前皇帝病危,朝廷风云涌动,危机四伏,因立储一事分为两派,其中一派以太子为首,一派以齐王为首,明里暗里争斗不休,不少人都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伊宣始终保持中立,不愿参与其中,当时正直戎狄来犯,便主动请缨抗敌。从文官至武将,伊宣并没有作战经验,于是从都尉做起,一开始吃了很多败仗,后随老将军作战积累,一路升至副将,待老将军退休后,又升任主将。
伊宣面色一僵,这人看着不及弱冠,八年前不过是一个小屁孩,却清楚知道他的底细,看来是有备而来。
但他来不及想深想,只是缓缓开口,语气带着肯定:
“大人,戎狄人本性不坏,不会……”
“不会什么!”
周侧的目光霎时幽冷,勾起的嘴角瞬息消失。
他抬眸望向那烽火台,冷风吹起耳边碎发,氅衣猎猎作响,又森然笑了。
伊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欲言又止。他是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不会叛乱”四字太过于沉重,实在不敢轻易保证。
“将军如今粮草可还剩多少?”周侧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听他语气透着诡异地狎昵:
“别怪我没提醒将军,没有食物,人可是要吃人的!”
在场人皆脊背发寒,脑中不禁闪现史书里记载的“人肉食啖,白骨委积”的可怕画面。
这一句话,几乎堵死了伊宣想的所有后路。
城中粮草最多可供十日,现今又收了上百流民,恐怕是撑不过七日了。朝廷不发钱粮,待到七日后,又当如何?
实不敢想!
油灯下,伊宣打开那封密函,双手颤抖。将信放至蜡烛上房,点燃了它。火焰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出他面上的表情。
翌日清晨。
书房灯影绰绰,伊宣一夜未眠。他木讷地坐在桌前,如同被夺舍一般,两眼空洞。眼睛注视着桌上的那张纸一动不动。开头尤其醒目,写着两个篆体大字——遗书。
伊宣颓然起身,吹灭了蜡,悄然来到妻子房间。
房间内有两张床,由灰色帘子隔开,伊宣缓缓在一处床头坐下。
床上的两人睡得正熟,分别是他的夫人和他九岁大的女儿。伊宣想抚摸妻子女儿的脸庞,发觉手上全是老茧,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又硬又脏。
于是,他用最柔软干净的唇部,在两人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个吻,深情又沉重,似在诀别。
一股寒意袭来,妻子蒋芸猝然睁开眼睛。当看到伊宣那一刻,满脸欣喜。她细细地看着他,发现丈夫的白发比往日多了许多,脸色也比往日更加沧白。
蒋芸心疼坏了,眼里蓦地闪现泪光,忍住一肚子的担心、焦虑,柔声道:“回来了,快去睡吧。”
伊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很浅,也很苦,轻声回了个嗯。
他转身掀起帘子,去往另一张床。在蒋芸看不到的地方,潸然泪下。
伊宣什么也没说,选择把所有的苦水噎进肚子里。
床上的小男孩正睡得安稳,嘴巴大张,呼吸有些不畅,半边被子滑落地上,只盖住了肚脐眼——这是他七岁的儿子伊翊。
伊宣和夫人原本共住一个房间,伊绫姒和伊翎各住一个房间。如今流民较多,四人不得已同住一个房间,把多余的房间腾出去。
伊宣捡起地上被子,小心翼翼给伊翊盖上。含着泪在他的额间也轻轻落下了个吻。小伊翊似有所感,小手动了一下。
没待多久,伊宣蹑手蹑脚回到书房。拿起桌上那封遗书,往周侧住所去了。
远远便望见门房紧闭,门口站有两个夜卫。
这个点,里面的人大概率还在睡觉。
伊宣不便打搅,原路折返。
侍卫叫住了他,表示他家大人吩咐,只要将军求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
待侍卫通报,周侧接见了他。
房间内点着熏香,生着炭火,暖烘烘的。伊宣刚进门还有点不习惯。
昨日看出这位朝廷来的大官是个病秧子,没想到竟虚弱至此,做月子的妇人也未免有这般矫情。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粗老爷们反正是理解不了。
“伊将军请坐。”周侧睡眼惺忪,伸了一个懒腰,显然是刚醒。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指了指一旁的木凳。那凳子又矮又小,腰不好都坐不下去。
边塞条件有限,周侧这一觉睡得是腰酸背痛,那床板比他骨头还硬。
白色里衣微敞,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里面肌肤均匀,线条流畅,性感极了。
伊宣掀袍落座。由于是一人躺着一人坐着,身位恰好处于同一高度,可以平视对方。
寒暄几句后,伊宣简单表明来意,从怀里掏出那封遗书,正要递给周侧时,手上动作一顿,问了一个问题:
“末将有一事不解。”
周侧也不急着接过,恹恹地打了一个哈欠:“将军请说。”
“那封密信真是皇上的意思?”伊宣实则很想问:“皇上真的打算放弃边陲四郡了吗?”
周侧揉了揉脑袋,鼻音还带着几分困意,没有正面回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伊宣一时语塞,倘若是,那也情有可原,毕竟这个地方常年叛乱,不好管理。倘若不是,那这又是谁的手笔,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或者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这里面又有什么阴谋?
这么看来,倘若是是,还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伊宣不禁头皮发麻,不敢深想。
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他想要一个答案。
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那封密信到底是谁的意思?”
空气似乎停止了三秒,只听一声嗤笑:“当然是皇上的意思了。”
伊宣匪夷所思,君臣这么多年,教他如何能信。一拍大腿:“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皇上的意思,这究竟是……”
“伊将军!”周侧无情打断了他,眼尾挑起,好像被人触到底线,混沌的眼球刹那清明,眸光冷峻。
“我们做臣子的就要有做臣子的样子,做好自己份内之事,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
两人脸色一时都不太好看,屋内气氛严肃。
伊宣倒吸一口凉气,把手里那封遗书递了出去。
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计较那么多。
遗书被折了两折,边缘被摩擦得有些软了。
展开一看,周侧眉头几不可察蹙了一下,不解又惋惜:“将军雄心壮志正直大好年华,何至于此,英雄落幕岂不可惜?你尚且还有其它选择……”
周侧把书信随手一丢,好似混不在意。给了侍卫一个眼神,侍卫立刻会晤把门掩上,并默默退了出去。
伊宣不明所以,嘴角扯出苦涩:“大人何出此言?”
周侧双手枕着后脑,慵懒地靠在床头:“乾宁十三年,皇上病危,曾下了一道关于立储的密旨。当时在场的托孤大臣只有四位,传言四人当日于宫中离奇死亡,密旨不知所踪。可我听说,当天其实是有一位侥幸逃了出来……”
遽然间眸光内敛,眼神暗了暗。
“我还听说,逃出来这位与将军还颇有渊源……”
伊宣汗颜:“大人莫要打趣在下,末将一介武夫,何德何能能与肱骨之臣攀上关系?”
“你就不好奇这人是谁?”
周侧目光探究,抽出枕在后脑的两只手,活动了下筋骨。
伊宣下意识撇开目光:“末将志不在朝堂,大人不说,末将决计不问!”
“左相何光。”周侧轻笑一声,“这名字将军一定不陌生吧。”
伊宣忐忑,手心捏了一把汗:“正是在下恩师!”
“当出就只有何相侥幸逃了出来,不久后被奸人所杀,相府上下无一活口。你是他生前唯一一个弟子……”
周侧忽然起身、凑近,眼神步步紧逼,如同饿狼看见猎物。
“……应该知道密旨在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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