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你去看殿试放榜了吗?你一定想不到今年的状元是谁!”
挑着竹扁的走贩走近摊位,叫了碗馄饨,放下肩上的担子,提起桌上搪瓷碗猛灌一口水。
旁边木桌上吃早饭的大婶背着灰布包裹,扯着嗓子应他:“宋知言!我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
“你从哪知道的?我可是第一批从长安街那边回来的,你也认字儿?”
他看着衣衫粗糙,是指头巾梳得整齐的夫人压低了眼皮打量。
大娘手里搅和馄饨的勺子一顿,喉咙里的声带火辣辣地,“用耳朵听到的啊!比你快、不卖关子的人多了去!”
那男的见她说话呛得很,本想和她攀扯几句,又想起来还是女状元的消息更引人注目,啧了声懒得和这莫名其妙的婆娘计较。
“欸,你们说这女状元当真是自己考的?我三叔家的二舅姥爷家的亲戚儿子今年也进了殿试。”
“怎么?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不可告人的内情?快说快说!”
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都等着他继续说,他这心里感觉亮堂舒服极了。
“这考试时间都还没过半,女状元就交了卷。晌午的日头都没赶到正中央,皇帝就封了她状元!你说这有没有内情。”
他一副大家懂得都懂的眼神,众人心里也起了些心思。
“你的意思是皇帝收了她贿赂?”
“怎么可能!皇上什么没有?咱们平头百姓的贿赂能入皇帝的眼?定然是看上了她!想收进后宫!”
“蠢!皇帝是女的,怎么可能又看上一个女的!”
“那怎么回事?难道她是女皇帝流落在外的亲闺女?”
那人故作高深,“想岔了,想岔了。你们都想太复杂了。我听说,主要还是因为她和皇帝一样,都是个女的。”
“什么?!就这么简单?”
“这女人当官就是不行,你瞧瞧这也太昏庸了吧。”他们七嘴八舌地惊叹,人堆里闹哄哄地传出些大笑。
忽而有人听见远处的动静,“嘘嘘,别嚷嚷了。长安街的仪仗队来了!”
锵锵——咚锵!
虽然这个四年来京城的百姓年年都见新科进士游街的场面,但还是次次都被浩大的声乐感染,心情开朗起来。
十二面金锣开道,唢呐的嘶鸣高亢入云,笙管笛箫仿佛百鸟朝凤。
“老天爷!状元是女的!是个女状元!”
“女状元!快看!真的是位姑娘!”
呼喊声、赞叹声、鞭炮炸裂声、锣鼓铙钹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成最盛大的市井狂欢。
茶楼酒楼靠街的窗口挤满了掩面羞涩的女子,“天呐,状元郎好生漂亮!!男子也能这般明媚如春阳吗?”
“你们不知道?状元她是女子!和我们一样的女子!!”
“呀!”小姐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团扇下意识地掩得更低了些,只露出一双双陡然睁大的、盛满了惊艳的明眸。
随即手里的香囊、手帕、茶果、鲜花长了眼似的疯飞进白马上头戴金花乌纱帽的人怀里。
楼道里卖货的小厮跑得脚不沾地,臂弯里的鲜花是一箩筐一箩筐的没有。
她们争先恐后地将身边所有能抓到的、象征美好与倾慕的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向白马上的那道和自己相似的身影抛掷而去。
【宿主,恭喜。】
【这就是你期待看见的场面吗?】
宋知言不断朝掷来美物的窗口挥手,脸上的笑意真挚放松,凝滞冷然的眼眸荡漾开一汪春水。
【是,也不是。】
-
“大人,京城十年内的案件卷宗、户籍人口变动都在这里了。”
身着青色官服的男人弯身恭谨地站在案桌边,“大人可是要找什么人?我在这京兆府当了十几年的官,这几年的户籍我都翻看了好几遍。”
“兴许下官能帮上大人一二。”赵炎抬眼瞧了太师椅上绯色官服的人,又速速移开视线。
新帝上任四年,这四年里京兆府府尹的位置换了近十人。
京兆府这官衙中八品以上的官员,义庄里更是不知道存了多少。
他能安然无恙地在治中这个五品职位上待着,靠的自然是一双好眼力。宋知言这人,虽是女子,却不是个好拿捏的。
昨日琼林宴,身为新科状元的她竟然迟了。
说是在半路遇见个卖身葬父的姑娘,误了时辰。
简直不把宴席上的一众官员皇亲放在眼里。
更重要的是,陛下竟然没责罚她,甚至一点重话都没说。
御史台的那群炮筒今日怕是呈了不少弹劾她的折子上去,今儿还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早早到堂前办公。
“叶橙,一叶知秋,橙黄橘绿。女,年十七。新安徽州府泾川县人士。”
“于平成一年正月初三离家,经手的人伢子是柳堤巷的胡汉秃皮三。”宋知言将手里的案卷握在手中缓缓展开。
“赵治中可有印象?”
叶橙?
赵治中眉头紧皱,似在思索。叶橙这个名字他确实印象较深,但……“不知这位姑娘与大人是何关系?”
“幼时好友。赵治中有印象?”
宋知言手里的案卷放下,抬头看他。赵治中头低得更低,收了脸上回忆的神情。
“回大人,下官对二八年华左右的徽州叶姓女子确有印象。此女子是否眼下半寸的位置有枚小痣?”
宋知言嗯了声,继续问他:“赵治中记忆过人,可知她如今下落?”
“大人谬赞。若是其余人,下官还真不能这么快想起。”
赵炎脑海中想起那女子当时被送来京兆府的情形,瞳孔颤抖,压下心里的不安,理清措辞回禀。
“大人可翻阅您左手边第三行右起第二卷。”
宋知言展开他说的卷宗,黑白的半页写尽了叶橙的四年。
平成一年正月,民人叶柱因家贫,自愿将亲女叶橙(年十四)卖与牙行,身价十五两整。今良籍转贱役。
平成一年四月,京城叶建良宅邸经牙人胡汉买婢(叶橙),价银三十两,十年活契。注:此女勤勉无过,主家不合,准专卖。
平成二年五月,京城徐钱宅邸买叶宅婢(叶橙),价银十两,死契。
宋知言心中压了重石,“我朝律法规定,婢女三年内不得转卖,这叶家是什么缘由让你们为他开便道。”
“叶橙被卖时刚满十三。律法规定,卖不足十四的女子,当以‘卖休罪’究父责。叶橙的父亲怎么没有得到惩处。”
宋知言记得,叶橙离开后不久,叶柱便买了不少油粮酒食,还娶了一个新夫人。
整整四年,他过得越来越好,从未有官府因此惩处他。
“大人冤枉!下官等人均是按律行事。惩处叶氏父亲,不归我们京兆府管呀。”
赵炎额头直冒汗,“当时是叶家的管家说此女有大错,勾引主家少爷,有了孕身,所以才把她速速转卖了。”
“本是留在牙行待三年期满,但徐家买婢女时硬是要她,牙行才买了。”
案桌上传来拍桌的巨响,宋知言撑手起身:“你说什么!!”
“大人!这与下官毫无干系呀,牙行总是这样的,买家硬要,他们没道理不做买卖啊。”赵炎顿时软了脚,跪在地上。
宋知言眉心直跳,“你先起来。那她如今在何处,徐家?”
“大……大人,此女现已不在徐家。前年冬天,徐家把她指给了家中仆人,去年夏天徐家告她谋杀亲夫,京兆府办案……秋分便斩了……”
顿时,宋知言那胸腔中的一团烈火瞬间熄灭,黝黑焦裂的浓烟侵蚀着她的喉管,在脑海中弥漫起无力的白雾。
她太阳穴疼得厉害,眼前一阵眩晕。
【宿主,节哀。】
节哀?她怎么节哀,她找了叶橙四年,也等了叶橙四年。明明约好到了京城,要一起看烟火的。
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潦草地没了。
“尸体葬在哪里?你说她有过身孕,孩子现又在何处,可在叶家?”宋知言喉咙酸涩得厉害,握住书简的手指攥得发白。
赵炎宽大的官服袖子下,两只发汗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大人,叶姑娘的尸体迟迟无人认领,衙役草席一卷丢进了乱葬岗。叶姑娘的孩子不曾出世,叶府的人说是不慎滑产了。”
那日叶家办小公子十岁生辰宴,他和前前府尹大人应邀祝贺。
脸色惨白的婢女,托着没那么利索的腿脚,鬼一样地出现,抓住站在角落的自己的袖子。
赵炎吓得很没雅量地叫出声,然后飞快地把自己的袖子从这女鬼的血手里用力扯出来。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是难耐地哽咽。
四处寻人的奴仆看见了她,堵了她的嘴,抬牲口一样把人带走。
叶府的管家给他解释说是后院奴婢不听话,叶老爷带着叶夫人来向自己赔礼,让下人带着他去偏房换了身衣服。
后来徐府报案,拖着满手血的婢女来京兆府。
连着做了几个月噩梦的赵炎才从他们提交的身契上知晓了那日婢女的姓名。
叶橙,后来叫荷叶。
“我当时瞧得明白,那姑娘的指尖分明是被拔了指甲。衣裙上还有被棍棒打压的痕迹。”
赵炎低垂着头,回顾那日叶府的情形,声音抖着说出自己的推断:“不似意外滑产。”
宋知言默然,她深吸口气将眉眼中的戾气掩下,略显颓然地重新坐下。
“大人?”久久没等到她反应的赵炎抬眼询问她。
“叫府衙里的经承给我拟几张拜帖,送到你说的叶家、徐家。我这新上任的府尹,去和他们这些京城的大户走动走动关系。”
她的命令,赵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顿了片刻才似回过神般地应下,匆匆离去。
【宿主,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替她报仇吗?】
“我不信她就这么死了。”宋知言看着那份案宗,眸色深沉。
“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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