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聚集区比夜晚热闹了很多。
很多人都戴着面具，因此夏枯混迹其中也不显得奇怪。
荒原是无拘束的地方，自由又危险，通缉犯不在少数。
夏枯不喜欢这里。
她当了太久的秩序维护者，一时间进入这样的状态中，只觉得格格不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悬赏金额应该是这些人中最高的，从一个极端进入另一个极端，格格不入也正常。
昨晚蛇头来了她的房间，试图邀请夏枯加入反抗军，但是她没同意。
夏枯暂时不想加入任何的阵营当中，她来到聚集区也只是权宜之计，稍作休息，就要去往其他的地方。
夏枯列了一个行程图，她想要完成自己离职前构思的出行计划。
“洛景和出事后，你肯定不能再打着她的名号去一区，我可以给你介绍个人，让你以污染防治中心编外员工的身份进入一区。”夏枯递给白芨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林燃两个字，“当然，车子也得留下来，一区的人肯定知道这是特遣小队的车，你搭乘长途货车去一区。”
白芨接过名片，将它反过来，发现后面是空白，没有任何的名头，也不知道这人身份，纸张摸着有些厚实，无法折叠，不像是普通的纸张。
“那你去哪？”
“我随便走走，没有目的地。”夏枯摆摆手，“但是我会给你寄明信片。就是那种当地风景明信片，如果你读过关于以前的旧书籍，就会发现，在电子时代尚未到来之前，人们都通过纸质的方式对话，中间寄信的过程也是等待的一部分。”
夏枯骨子里是厌恶科技手段的，包括现在，她都没有佩戴电子手环，浑身上下只保留了必备的现代产品。
虽然外显意识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试验品的事实，但是潜意识却保留下了她的排斥与厌恶。
深埋于大脑皮层之下，不被日常所察觉，只偶尔以梦境的方式露出冰山一角的潜意识主导了夏枯的行为，哪怕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些行为的动力来自于何处。
而等到她终于抵达真相的那一刻，冰山早已撞上来。
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既定事实，只能接受，哪怕破碎也要继续往前走。
聚集区不大，没走几步就已经看到了边界。
白芨退回来，打算找个地方吃饭。
聚集区就像是荒原中的补给点，以点的形式，将人类探索的足迹不断向外扩展。
污染爆发的阴影暂时远离，人类种群的生命力有时候很脆弱，只是一场忽然爆发的污染，就让全世界只剩下不到百万人，有时候又强悍得不可思议，从末日到现在不过三十五年，又再次开始恢复，甚至有了清理污染，夺回失地的决心。
“吃饭吗？”夏枯已经在早饭摊子边坐了下来。
无论昨晚有多少困惑失眠不解，在清晨闻见饭香的那一刻，都觉得人生还是有盼头的。
“吃。”白芨立刻坐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吃饭更重要。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不远处开始打起来的时候，白芨依旧在埋头吃饭，两个人头都没有抬，只是转了个身，避免尘土落进刚煮好的粥里。
在聚集区打架实在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不止是白芨，周围也没几个人看热闹，只是有几个人在起哄，让干脆打死算了。
很快保安赶过来，将人按倒在地。
吃饱喝足，白芨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斗殴已经转变为闹剧。
一个青年男人正手足无措看向前方一排女子，从白芨这个方向看过去，刚好看不见那些女子的长相，只隐约觉得她们身材发型都差不多，衣着也一样。
看热闹的比刚才多了不少。
毕竟打架杀人的场面多见，现在的情况却并不多见。
“选一个吧，不是为她要死要活吗？”
“究竟谁才是你的女友？不会认不出来了吧？”
“看样子，这小子已经傻眼了。”
“笑死个人，能做到为爱私奔，结果连女朋友都认不出来。”
……
年轻人鼻青脸肿，脸上都是被揍的痕迹，但全是皮外伤，顶多算轻微伤，看上去惨不忍睹，实际上很快就会恢复。
下手的人很懂得分寸。
这在聚集区不常见，毕竟这里打死人都没有管。
除非这年轻人来头挺大。
白芨又将视线移转到年轻人的衣着上，完全认不出来呢，白芨不认识任何的奢侈品，珠宝首饰，即使有人在她面前明晃晃炫富，白芨也只会一脸茫然。
这都不是月薪一千九的人应该有的见识。
所以白芨将目光投向夏枯，指望她给出答案。
“从雾城一区来的人，他的电子手环是一区特有，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细皮嫩肉，穿得还好，多半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孩，蛇头在不远处看着，这年轻人死不了。”夏枯站起身，改变了主意，“去看看。”
她还挺想凑这个热闹的。
主要是想看看一区人的笑话。
走近了才发现，年轻人面前站着的是一排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子。
如果只是两三个长相一样的人站在面前，只会让人以为是双胞胎，但是数量一旦超过，恐怖谷效应出现，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像是走入了某种逃不掉的恐怖梦境中。
但是这些女子都很温柔，脸上带着一样的笑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轻柔地看着前方。
但正是这种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加重了恐惧。
只有机器才会批量化生产。
而人与人之间，即使是双胞胎，依旧会有细微的差别。
“这是机器人？”白芨侧头。
“是的，第二代陪伴型机器人，挺老的版本了，主打的就是温柔贴心，但是已经被禁止使用，因为和人类之间的差别过小，很容易让人移情到机器人身上，会产生不可控的效果。后续生产的机器人外貌都是类人化长相，漂亮精致玩偶型或者直接保留金属外观。”
这样想来，这人的家世更不错了，在已经封禁的情况下还能保留陪伴机器人这么久。
周围的人嘲笑声音更大。
“为了一个被卖掉的机器人追这么远，结果到了这里又认不出来，这不是笑话吗？”
“口口声声说着淼淼独一无二，现在怎么认不出来了？”
“这小子动了！不会是要放弃吧？”
……
周围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知道年轻人不能选出自己丢失的机器人，毕竟陪伴型机器人外观一模一样，设定也一模一样，当初科技还不够发达，陪伴型机器人做不到智能化聊天，都是直接从数据库中抽取对话，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设定，也就比儿童语音玩偶强上一点，可是这年轻人却偏偏着迷于少年时期第一次遇见的机器人，陷入狂热的爱恋中。
天真且愚蠢。
蛇头倚靠在二楼的墙上漫不经心注视着发展。
她接到这年轻人父亲的任务，要求帮助阻断儿子对机器人的依恋，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干出一番事业。
因此协助推动故事发展。
将陪伴型机器人放于歌舞厅中，等到年轻人找来，再让他辨别。
这是一出早已注定结局的好戏，只等着主角登场。
无论他认为自己的爱多么独一无二，依旧会败在机器化生产面前。
在这个年代，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替代的。
*
“淼淼，是你吗？”年轻人下定决心走到其中一个机器人面前，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外貌，一样的表情，但是他坚信自己与淼淼之间有着灵魂共鸣。
毕竟他们彼此陪伴度过了三千多个日夜，在母亲离世，父亲另娶，被人嘲笑，重病在床的所有艰难时刻，都是淼淼在旁边握着他的手一起度过。
【你好，我是智能型陪伴机器人，当然，你也可以称呼我为淼淼，很高兴认识你。】
机器人微笑着朝着年轻人点头。
第二代陪伴机器人设定的性格是温柔内敛贴心，说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倾听，有时候还会脸红，正如一个羞涩的少女。
声音也一样。
年轻人颤抖着收回手。
不是淼淼，淼淼不会对自己说出这么冷漠的话。
她只会在和自己对视的瞬间羞涩地低下头，然后默默靠近，陪着自己走路。
淼淼走路的时候有点慢，受惊的时候会下意识抿住嘴，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自己出现才叽叽喳喳将刚才的事情重复一遍。
淼淼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坐在窗子边发呆，看着万物生长。
……
但是淼淼的记忆存储被清空了。
即便如此，一定还有什么是不一样的，那些过往的岁月即使失忆，应该也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朝夕相处，日夜陪伴，难道只是一条黑漆漆的记忆存储条码？
年轻人不愿意相信，所以他追了过来，想要带回淼淼。
他换了另一个机器人，“你喜欢树木码？”
“当然喜欢。”漂亮女机器人瞳孔中散发出喜悦，像是性格腼腆的人遇见了知己，虽然不擅长和人聊天，却依旧按耐不住内心的倾述**，迫不及待开口，“我最喜欢看着窗外的树木在风里摇曳，这样的场景让我感觉到自由，生机勃勃，好像自己也成为一棵树，扎根在土里，长在天空下。”
年轻人激动地向前，一把抱住机器人，“淼淼，是你对不对！这是我们相遇时第一次说过的话。”
然而他脸上刚刚展露出喜悦，旁边的机器人却跟着开口，“树是自由的，但我却不自由，我有时候真想成为一棵植物。”
年轻人笑容僵在脸上。
这也是淼淼对他说过的话。
当初这是这个对话，让他爱上了淼淼，一个羞涩苦闷却拥有着美丽笑容的少女。
这番话正是他当初内心的真实写照，他不自由，却又向往自由，因此认定淼淼是最为了解自己内心的人。
谁又能够断定机器人没有灵魂呢？
明明她们也能和人交流对话，甚至比亲生父亲更关心他。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才第一次遇见，就和你说这些，这会让你感到苦恼吗？”第三个机器人继续说道。
年轻人松开抱着机器人的手，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这年头，这么傻的人可不多见。
居然固执地认为机器人有灵魂。
看他的样子也挺有钱，好好的活人不爱，居然爱一个机器？
疯子。
*
蛇头点燃了手上的烟。
底下的戏完全按照预定在进行。
二代陪伴型机器人说出的所有话都有固定脚本，年轻人以为的心动实际上只是设定好的程序。
对他，对其他人，对来到面前的任何一个人，机器人都会这样开口。
只不过当时雾城正在销毁陪伴型机器人，年轻人才会固执地认为淼淼是独一无二的。
就是机器人也会在日夜的相爱中长出灵魂。
然而把假花放在花盆中一百年，也不会长出根系来。
假的始终是假的，从一开始就错了，又指望能有什么好结果。
蛇头大概明白了年轻人父亲的意图，当初因为再婚忽视儿子成长，等到需要儿子支撑起家庭的时候，才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一个沉溺于虚拟的窝囊废，用了和当初一样粗暴的手段打破年轻人的幻想。
七八个二代陪伴型机器人可不好找。
蛇头默默想着，这次需要抬高一点价格。
她弹了弹烟灰，朝着下面的人挥手，属下立刻心领神会，将年轻人拉开，“都说了机器人长得都一样，你看你非要来试，实在不死心，我可以当场卸载一个机器人大脑给你看看设定程序，她和你说过的每句话都是人为编造好的，哪有什么独一无二。”
陪伴型机器人转身往回走，身边的人一拥而上。
这里是舞厅，羞涩少女型机器人可是很少见的存在，尤其是长着和人一样的外貌，完全没有现在机器人的仿真感。
年轻人依旧呆立在原地，看着和淼淼一样的机器人被粗鲁的男人强制搂在怀里，他愣了愣，推开旁边的人冲上去阻止。
即便是复制灵魂，他依旧无法忍受淼淼受到伤害。
“算了算了，别看，机器人而已。”保安将男人拖走，带出聚集区。
看热闹的人散去。
蛇头的烟还没有抽完，依旧倚在二楼墙上看着远处，吞吐的烟雾里，蛇头看见在散去的人群中，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忽然转头看向了年轻人离开的方向，呆愣了两三秒，然后又很快低下头，跟着周围人一起进屋。
时间太短，就像是错觉。
总不可能陪伴型机器人真的还记得这年轻人吧？
倒是更像故障，版本太老，行走过程中出现卡顿，需要找人来维修。
蛇头将烟丢在地上碾碎，任务完成，可以收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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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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