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站在原地没走,她也看见了陪伴型机器人回头的一幕,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视线在年轻人的方向停留几秒,相比于回望更像是年久失修的卡顿。
每个人看见这一幕都会产生不同的解读。
人只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事情。
他者只是一面镜子,能够撞击回来的终究只是自己的情感投射。
“看样子找到去一区的方法了。”夏枯指了指年轻人离去的方向,“他肯定要被送回去,你可以搭个便车。”
“好主意。”白芨点点头,跟着走过去。
年轻人蹲在墙角,面如死灰,他还想将淼淼带回去,却被旁边人死死按住肩膀,无法起身。
这是一场痛苦的戒断。
从个人的小世界中被粗暴地拉出来,丢进残酷现实里。
“她是记得我的,只是暂时忘记了,就算这世上有一千个一万个陪伴型机器人,但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淼淼。”
年轻人抬起头,仍旧试图说服保安,让自己离开,却只在保安的眼中看见嘲弄,因此知趣闭嘴。
这些人没有办法理解他对一个机器人的依恋。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没有谁能够和他共情。
相比于生存危机而言,这点痛苦实在不值得一提,反而会成为他人的谈资,只有这种生活优渥的富家子弟才会为失去一个机器人而伤心。
很多人的嘲弄中暗含的其实是嫉妒。
白芨等着车子的到来。
夏枯陪着她等在一边,两个人要从这里分开,白芨去往一区,而夏枯将前往荒原,她们短暂地相遇,又很快分开。
吧唧在白芨的肩头站起身,脖子拉长如同夜鹭向远处张望。
望了一会,觉得无趣,又将脖子缩回了身体里,从昂头挺胸的夜鹭变成了缩脖子企鹅。
白芨抬起头,看看夏枯,又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又低下。
“怎么了?”夏枯注意到白芨的小动作。
“没事。”白芨摇摇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我要怎么才能收到你的明信片呢?”
她不知道夏枯在七区看见了什么,导致情绪低落。
蔓延一整个城市的灾难中,每个走出来的人都背负着秘密。
她想起夏枯和自己说过的朋友二字,这算是交到朋友了吗?分开之后,又还是朋友吗?
白芨没有交过朋友,对于这些规则并不清楚,但是她模糊地感觉到了离别的悲伤,是一种没有实体却会自动扩大,无法消除也无法消遣,轻盈又庞大的东西。
她现在更加明白现实世界的锚点,就是能将人从虚无的茫然中拖出来的存在。
白芨在虚无和愤怒之外感受到了更多的情绪,又在情绪的回弹中看见了自己。
压抑情绪才能在污染面前保持清醒。
但是失去情绪,却也会迷失自我。
“荒原有邮政线路,很慢,但等待也是寄信的一种过程吧。”夏枯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死的。”
车子到了。
年轻人被架上车。
白芨坐在八座车子最后排,和货物挤在一起。
蛇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这一趟不止送人,还兼带着送货。
车子后备箱垒满货物,一直堆到白芨的头上,右侧也全是包裹好的不知名物品,白芨只有二分之一的座位,两腿不得不向前并拢,缩在小小的角落里,完全和货物融为一体。
车子慢慢向前开,白芨透过玻璃窗向外看。
夏枯站在人群中,慢慢变成点。
“夏枯。”吧唧的头向前拱了拱,在货物中挤出一个容身之处。
这是它学会的第二个词。
虽然只是两个字,但对于它而言却是飞跃性的进步。
白芨低下头看着吧唧。
“夏枯?”吧唧侧着头,再次重复着同一个词,它还是没有明白词语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只是模仿着重复,学着白芨的音调,重复着声音。
鹦鹉学舌说的就是它。
“傻子,你怎么喊夏枯喊得比我名字还清晰?”白芨伸手按住了吧唧的脑袋,“那你再喊一声白芨?”
“吧唧!”吧唧自信且大声,对于这两个子,它已经脱离了模仿的范畴,喊出了自己的独特气势。
“没救了你。”白芨敲了一下吧唧的头。
还怪软的,等会找个借口再敲敲,白芨想着。
车子一个急刹,垒在后备箱的货物随着惯性向前倾斜,大大小小的盒子噼噼啪啪从顶上坠落下来。
白芨被淹没在货物之中。
司机神情淡定,“忍忍,马上就到了,货物是付钱的,你是搭顺风车的,严格来说,是你占了它们的位置。”
“是,是吗?”白芨压在货物底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对了,不要自言自语,虽然这个年代神经病很常见,但是我还是希望大家都正常一点。”
白芨没再说话,看起来,司机也看不见吧唧。
吧唧只存在于小部分人的视线中,至于是哪部分人,白芨还没有摸清楚规律,目前来看,应该是只有吧唧不反感的人类才能看见它。
这样子一想,吧唧未免也太敌视人类了。
一视同仁讨厌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好看的不好看的,友好的陌生的。
再转念一想,猫本来也不算亲人的性格。
吧唧只是比普通猫戒备心还要更重一点点而已。
一系列的事情倒是冲淡了白芨心里的情绪,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反正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白芨怀疑自己打开了某种情绪开关,变得过分多愁善感。
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虽然孤独一点,但除了孤独和茫然,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真要说出来,是和白茫茫大雪差不多的境遇,单调乏味孤单但活着。
现在她却开始难以忍受孤单。
*
在隔得很远的地方,白芨就看见了雾城一区。
高耸入云的建筑如同一柄剑插入云霄,在荒原上看去很是壮阔,是忍受够了自然折磨忽然看见人造奇迹,感受到人类力量的与有荣焉感。
人类的建筑风格在开始的时候就追求高。
无论是巴比伦空中花园,还是金字塔,都以大,高作为技术来展示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对天空的向往。
然而一想到官方宣称因为保护罩高度有限,所以颁布限高令,迫使七区所有工人不得不挤在低矮破旧的筒子楼里。
白芨心中的震撼全然消失。
再看高耸入云的建筑,只会想到底层人的心酸,搞破坏的心情蠢蠢欲动。
她不适合这座城市,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享受生活。
每一幕的繁华场景,只会让她心中的火焰烧得更旺盛一点。
愤怒并没有消失,只是掩盖在灰烬之中,一旦遇见可燃物照样会熊熊燃烧。
车子停在入口。
司机下车登记做检查。
年轻人全程缩在副驾驶,他的悲伤在他人看来很浅很没用,然而对于他个人而言却不亚于天崩地裂,甚至因为无人理解,这份悲伤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绝望无助。
司机敲了敲车门,“没有暂住证或者居住证的人无法进城,你要下来登记。”
同样的话对年轻人也重复了一遍。
但是他却无动于衷。
没办法,司机只能自己打开车门,将年轻人拉了下来,年轻人全程就如同木偶任人摆布,等到看见一区的检查口,他忽然开口,“是父亲把淼淼卖了的吧。”
司机将鸭舌帽转到前面,遮盖住**的阳光,“嗨,你想这些干什么?一个机器人而已。来,检查登记,我送你回家。”
司机左右看看年轻人的脸,啧,力度掌握得真不错,淤青差不多都消散,又是一个帅气小伙子了,既教训了人,又没留下伤痕,不愧是专业人士。
白芨抱着猫站在原地。
她没有暂住证也没有居住证,但是她有关系网。
白芨摸出了林燃的名片。
在夏枯口中,这人是看上去很凶实际上还可以的怪人。
白芨自动脑补出了两米高两百斤重满脸横肉的肌肉壮汉,因此等到一个瘦削年轻人走到她面前挡住阳光的时候,白芨还不耐烦地侧过了头去。
努力张望,兴奋起身,她看见了一个将近两百斤的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很凶,很壮,满脸写着不好惹,完美符合夏枯的描述。
然而壮汉在距离白芨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时,忽然绕道,从直线行驶转变为了绕圈走。
白芨纳闷,才注意到自己周围已经留出了一个真空包围圈,四周已经无人敢靠近,除了高出自己近两个头的瘦削年轻人。
“林燃?”
林燃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白芨,“跟我走。”
他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出了逮捕令的气势,白芨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从身后掏出一副手铐。
虽然体型不吓人,但浑身散发着代表着官方的气势。
白芨跟在林燃后面,一直到林燃开始问话才抬头,
“她怎么和你说的,让你认错了人?”
“没怎么说,就说你很凶,所以我猜你应该体型很大。”
在林燃没有开口前,整个人完全和凶搭不上边,虽然个子高挑,但白皙瘦弱,教书先生的感觉,抿着嘴不爱笑,眼眸低垂的时候还有种羞涩少年气息。然而一开口,白芨就体会到了凶的意思,没有逮捕过上百个人应该没这种气势。
“你猜对了一半,我确实很重,最近轻了一点,但也有六百多斤。”
白芨笑笑,心中轻松了点,看起来林燃也并不像描述中那么凶,起码还会讲笑话,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林燃走向了汽车检查通道,电子秤数字闪烁,片刻后停留在六百九十九。
一人等于半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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