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过五分。陈默出完现场回到局里，一眼就瞧见在自己座位上裹着被子睡觉的蔚然。他瘦瘦小小的，脑袋垫着被子倚在扶手上，蜷着身子竟然也能睡下。
没等他走近呢，送蔚然回来的李明明就跟他抱怨起来了。
“我说陈队，你跟哪儿弄的这么一个孩子啊？我给他整回警局差点没累死我，知道吗？”
李明明从桌子后面举着手机走到陈默跟前，向陈默控诉蔚然的“罪行”。
“我喊出他的名字了，咱俩的合照我也给他看了，连警官证我都塞给他了。你猜那小屁孩说啥？”
“说啥？”
李明明深吸一口气，“他说我没给你打电话，就！不！走！”
最后那三个字带着满腔的怨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吼出来的，吼完周围那一小圈人都从茫茫多的卷宗里抬起头来偷笑。
陈默嘴角也勾了勾，“这不是好事儿吗？警惕性高点挺好的。再说了，打电话是我叮嘱他的，不赖人孩子。”
李明明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他给手机调到通话记录界面塞到陈默手里，“你说完倒是接啊，自己看看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你要不是最后接起来一个电话，我现在还在医院跟那个小祖宗纠缠呢知道吗？”
陈默没看，接过来给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其中一个袋子递给李明明，“我的错，给你赔罪。昨晚上连追人带审讯的，压根没有看手机的时间。”
这袋子里装着满满一兜子的砂糖橘。李明明也没客气，接过来就给周围的人全分了。当然，蔚然他也没落下，他挑了几个大个品相又好的放在了陈默的桌子上，就径自回自己桌后一边吃橘子一边看卷宗去了。
陈默搬了把椅子坐到蔚然旁边。他抬手摸了把蔚然的脑门，已经退烧了。
这动作没能吵醒蔚然，他还在睡。也不知道梦见什么了，眉头一直拧着，透过眼皮甚至能看见他眼珠在快速地滑动，睡得不安稳。
陈默没叫醒他，顺手捞起桌上的橘子开始扒皮。等到扒完一个之后，他把扒下来的橘子皮凑到了蔚然的鼻子下面。
警局里面的气味不咋好闻，一帮子大老爷们整日熬夜加班，还常年在屋里抽烟。汗味和烟臭味混到一起，别提多上头了。
要不是蔚然大病初愈，鼻子本来就不咋好使，这地方他估计连五分钟都待不了。
橘子的香气一进来，减轻了不少烟味，蔚然鼻子翕动几下，给眼睛睁开一条缝，醒了。
但刚醒的小孩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眼睛半睁不睁地眯着，头发也睡的支楞巴翘的。等到眼睛全睁开，最后把焦对准在陈默脸上的时候，蔚然才算有了点精神。
他撑起身子，就那么愣愣地看着陈默，看了好几秒，才说了句废话。
“你回来啦。”
陈默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饿不饿？吃个橘子垫垫。”
蔚然接过橘子，又从中间掰成两半，将稍微大点的那半重新塞回陈默手里，“你也吃。”
陈默也没和他客气，一张嘴全塞了进去。紧接着眉毛一挑，示意蔚然也吃。
“挺甜的。”
等到蔚然把一小瓣橘子塞进嘴里，陈默这才和蔚然双双变了脸。
这哥俩也不知道什么运气，满警局的人吃到的砂糖橘都倍儿甜，就陈默抬手扒的那一个酸的不行，为了骗小孩他还特意撑到蔚然塞进嘴里的那一刻才变脸。
坐在旁边的李明明瞧见了，相当嫌弃的说了一句，“越活越回旋呢，连这么大点的小孩都欺负。”
陈默头都没回，抬手就把手里的橘子皮精准扔了过去。
俩人闹完，陈默抽出纸巾擦擦手，擦掉了方才因为扒橘子留下的那点浅黄色污渍，“来吧，给你做个登记。”
他站起来又跟扛麻袋似的把蔚然扛到了他刚才搬来的那张椅子上，然后长腿一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伸手一碰鼠标，面前的台式电脑就亮起了蓝光。
陈默输入密码解锁之后，鼠标又咔哒咔哒点了几下，这才头也不抬地冲蔚然说，“我现在给你做个登记，立个案。”
他突然一下正经起来，倒是弄的蔚然有点紧张。
接下来陈默事无巨细地问了蔚然的具体情况，包括但不限于父母的名字，就读的学校，以及家庭住址等等等等。
但是很可惜，问来问去，蔚然拢共就记住了陈默早就知道的那两个信息。
姓名：蔚然。
年龄：十二岁。
陈默脑袋有点疼。
查案子好歹有线索有信息才能查。陈默回警局前查过了，最近他们市没人报过孩子失踪的案子，全市姓蔚的人家也没丢孩子。接下来那就得扩大范围去查。可全中国那么大，姓蔚的人那么多，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眼下除了等蔚然恢复记忆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蔚然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身上还套着昨晚那两件不合身的睡衣睡裤。睡衣就是陈默不穿的一件灰色半截袖，长到他膝盖。黑色睡裤也大的拖地，挽了好几折依然能在脚踝那堆叠着。
就连被子都摇摇欲坠地要往地上掉。蔚然只能两只手不停地往上抓着被子，稍显狼狈。偶尔还要四处看看被子掉到地上没有。
就这么左看右看的功夫，他瞧见了陈默随手放在桌上的袋子里装着自己的衣服，全都已经洗干净了。
“接下来是不是该送我去福利院了？”
这本来应该是个问句的，可蔚然平铺直述，像表达一个既定事实一样平淡地表达了出来。
陈默两只手还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没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走失儿童我们这边登记立案，在帮你找到亲生父母之前，都是由福利院照看孩子的。”
“噢——”
他就要被陈默扔掉了，蔚然想。
就像刚才扔橘子皮扔擦手纸一样轻松，没有负担。
李明明又往蔚然手里塞了个扒好的橘子，“孩儿啊，你也别太失落。前几年我们这边登记走失的一般都是女孩子。男孩子还是头一个，放心，你父母——”
肯定得来找你。
他话没说完，接到了陈默的眼刀。李明明脖子一缩，又缩回自己办公桌后面去了。
没过一会儿，他那边也响起了哒哒哒敲键盘的声，偶尔还夹杂着几句他的埋怨。
“咱也不知道把这么多卷宗全都登记到这破电脑上有什么用。费两遍事不说，还浪费人力物力。”
坐在李明明对面的警察这会儿也搭起了茬。
“不是说最近要大力推行无纸化办公么？还说什么这电脑联网以后查东西方便，哎，整吧。”
俩人吐槽完脑袋一低，又趴在桌前埋头录入去了。
“行了，登记结束，你把衣服换上我带你去福利院吧。”
蔚然没说话，找了个死角安静换起了衣服。他那衣服薄薄一层，三两下就穿戴利索了。
衣服换好了就穿鞋。
鞋子和衣服被陈默分装到了两个袋子里，蔚然手伸进装鞋的袋子里时，摸到了两双鞋。他抻着脖子往袋子里一看，发现在自己原本那双单鞋旁边又多了一双码数一样的棉鞋。棉鞋样子很普通，就是商场里常见的那种雪地靴，浅棕色，鞋身带着一点点高度，刚好能护住脚踝。
看来陈默是个爱心泛滥的好警察。
给蔚然花钱看医生，如今又自掏腰包给他买了双鞋。
蔚然把袜子穿好，举着这双鞋明知故问。
“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试试合不合脚。一会儿我再拉你去商场买个厚点的羽绒服。不然你穿着这身出去该冻坏了。”
“不用了。”
蔚然弯下腰把鞋子套在了脚上。码数正正好好，脚一踩进去就能感觉到有毛毛拥着他，温暖又软和。
新鞋穿到脚上蔚然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他脚跟着地再落脚尖，姿势怪异的走到了陈默面前。站定了低垂着头也不说话。只一只手紧紧抠着他桌子的边缘。
桌子是深棕色的木头桌，蔚然抠的那个地方有点残缺，露出了桌子里面原本的木头原色。他抠着那，低头不说话，只低头看不小心被自己抠下来的那一点点木屑。
这模样陈默有点熟悉，他昨天晚上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就这幅模样。
但大概是这次陈默没给蔚然下达指令，给他留足了积攒勇气的时间。过了好半天，他听见蔚然小声地开了口。
“不要衣服，这被子……我可以带走吗？”
那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被子，上面套着的深蓝色被罩甚至因为陈默的反复清洗已经有了点褪色的迹象。虽然旧，但胜在舒服。
“想要被子我可以给你买床新的，我这被子很旧了。”
蔚然还是低头不看他，但他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摇了起来，“就要这个。”
陈默也没多想，“行，那这被子一会儿我给你装袋子里你一起拿走。”
“谢谢警察叔叔。”
陈默抬头看了他一眼。
-
这回陈默是开车带蔚然去的福利院，去的时候蔚然把被子叠好放在腿上，两只手扣着副驾驶的椅面，一句话也不说。
陈默有心找话题，“昨天局里车不够用，我的车也留给他们开了，现在空了出来，送你过去倒是方便了。”
没人说话。
“还吃橘子吗？我等下再给你买点。”
也没人说话。
“其实那边比我会照顾孩子，他们有经验。你看你跟着我，吃也吃不好，生病了我也没能在旁边陪着你，昨晚上那护士说的挺对的，我真不会看孩子。”
还是没人说话。
陈默没来由的生出点愧疚。昨天晚上俩人在医院嘻嘻哈哈的闹，蔚然还分出半个被子给自己盖。气氛多好啊，今天就绷着一张小脸，一副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是，是他自己先提出的福利院没错。他做了自己该做的，接下来把蔚然送去福利院是常规流程，他于情于理，合法合规。
想通这些的陈默心情终于畅快了不少。他长出一口气，可那口气呼到一半，他脑海中有道声音突然挣扎着出现了。
跟涟漪似的在陈默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是我哥。”
陈默双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决定学习蔚然，闭上嘴专心开车。车里一时只有暖风吹出来的嗡嗡声，和偶尔响起的转向灯的嗒嗒声。
车两边的景色也从一开始的高楼大厦变成了小平房，接下来是望也望不到边的树。冬天了树上一片树叶也没有，有的光秃秃的，有的上面还压着雪没人清理。
越看越凄凉。
不知道车开了多久，陈默打了把方向盘，把车稳当当的停在了路边。蔚然稍微直起身子顺着窗户往外看，看见了一扇两米多高的大铁门，上面还挂了个歪歪斜斜的牌子，写着蓝天福利院五个大字。
他还想再细看看的时候，陈默已经下车替他拉开了车门。涌进来的寒风一瞬间就把他吹透了，昨天晚上那种怎么也暖不起来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蔚然。
“到了，下来吧。给被子披上点，别又发烧了。”
蔚然解了安全带，把被子抱在怀里和陈默下了车。
陈默来之前给福利院打了电话，这会儿院长已经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了。院长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姓吴，看着挺和善的。见到蔚然抬手想摸一把他的后脑勺，被蔚然避开了。
“吴姨，这就是我电话里和你说的那个走失的孩子，姓蔚，叫蔚然。蔚然成风的那个蔚然。没找着亲生父母之前，还得麻烦你们照顾了。”
“不麻烦不麻烦，咱们福利院这边就是干这个的，陈警官太客气了。”
俩人寒暄一番，像移交物品一样就把蔚然移交给了福利院。
只是陈默要走的时候，还是蹲下来嘱咐了蔚然几句。
“我这边要是有任何关于你家里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联系你。”
“在福利院好好学习，好好吃饭睡觉，顾着点自己，听见没？”
蔚然略微偏头，刻意避开了和陈默对视，但这次他没再继续沉默下去，轻声说了个我知道了。
陈默站起来，在冷空气里哈出一口白气，“行了，去吧。”
身后那扇大铁门被打开一条小缝，吴阿姨揽着蔚然和他一同走进了那扇铁门里，直到铁门再次关上蔚然都没回过一次头。
陈默等瞧不见他们俩人了才回身往车上走，走着走着还是没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
“还真不和我告个别啊，小没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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