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抱剑欠身，“请教纪道友。”
纪尘泽自剑虹上一跃而下，掌中长弓轻转，指向那降落未落的字符，道：“凋字者，则万物归墟之兆，灵蕴枯竭之始……”他一番鏖战而来，周身尽是戾污风霜，头巾早不知飞去哪里，一头青丝散乱蓬张，却前所未有的光芒四射，炫目难言。
直到此时，我也只好承认小师妹果然慧眼识珠，臻斓顶流名副其实。
在他朗朗清声中，白棋飞纵，符文应声而动，凋字复位，而语声不歇，直至另一字，“此为烬……” 随这把声音高低起落，适才还面目可憎一般无二的诸字逐一现形，烬，魇，涅等字递次而落，悉数归位。
待最后一处空缺被填满，符阵忽然光华大作，诸字顷刻雪白胜雪，凶戾之气一扫而空！
就在此时，光河突止，遥遥震声传来，似有鲸长哭；而横贯其中的剑虹陡然缩颤，被无形利爪骤然攫取，再一把撕裂，顷刻间光尘破碎，剑声锐鸣。
虚空宛如厚重布幕，开始被层层推挤，裂出了许多深无边际的巨隙；绵绵光河被峭拔崖际所切，一片又一片跌入渊裂之中，只剩数道残痕略略挣扎，旋即也被吞没无踪。
公鲸之怒须臾近前，若不能尽速消融这座符阵，今日恐难以全身而退。
我扫一眼纪尘泽，见他虽气机不稳摇摇欲坠，尚能以弓倚地勉励支撑，见我望来，忽而眼睛一弯，泄出些许笑意，当下微一点头，招白子入掌。
风雷咆哮四野，虚荒倒灌八荒。
我负手而立，静视符阵，直到眼前光华由浓转淡，一道裂痕自阵角边缘无声裂开，如蛛网一样急速蔓延，阵中气机随之瓦解，诸字继而零散。
终于，随一声震耳巨声陡地炸响，符阵轰然崩碎，天地为之一清，镇压之势荡然无存。
符阵崩散之刻，时空猝然俱寂，分明震荡未歇，然而万籁屏息，虚空似镜，一瞬封存怒声。
我嘘了口气，正欲上前查看，忽自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咚咚声，似野马脱缰，中间又夹杂了哗哗涛声，须臾便至十丈，转头去望，只见一头两丈有余，非鱼非兽的异鲸，鼓动双鳍冲破虚空，猛然扎来，四周水浪缭绕，波涛连绵。它身形摆动，对我二人视若无物径直擦肩而过，冲至母鲸侧旁，垂头去拱。
母鲸虽然虚弱难动，亦微微抬头，蹭了蹭伴侣。
我见此情景，只觉奇妙，明明身在鲸腹之中，却又目睹其真身，一时难掩感慨，将白子扣得更紧。
两头溟鲸亲昵片刻，公鲸身体一摆，已滑至我面前，我此时已看清它左侧布满累累伤疤，其中一道从尾鳍直延于额上，割裂了左眼，更凸显面相凶恶，再看它身体也不过雌鲸半数大小，更是肌理干瘪光华全无，仿佛饿殍一般，再想到那条裹卷了无数法宝，供养母鲸万年的光河，心下升起敬意，拱手施礼：“道友好。”
溟鲸支起右边独眼，森然相望。我与它如相距此之近，感到那沉重口息一下接一下扑来，灼热如炭，将我原本就布面创口的身体烤得酸痛难言。
纪尘泽似觉不妥，悄然举弓想向，我举掌相拦，正要出声，猛地眼前一黑，身体腾空而起，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却是溟鲸猛冲过来，一头将我撞个结实。
我脑中嗡嗡作响，尚不及起身，它的庞大身躯已再度搡来，连推带挤将我掀开数丈之外。
我赶在它发起第三次攻势前，连滚带爬的翻身站起，一面咳嗽一面疯狂摆手：“行，行了，免，咳——免谢！停！停！咳——”却是溟鲸尾鳍啪啦啪啦拍动虚空，击起漫天法宝碎屑。
溟鲸定住身形，独目深探许久，方微微低下巨大头颅，轻点数下，尾鳍微掀，将我推至母鲸身前，那对鱼鳍又开始啪啪啪的急促拍打虚空。
此时纪尘泽在后方开口：“李兄，这位溟鲸夫人似乎有些异常。”
确实如此，母鲸虽被镇压万年，然而符阵既消，它身躯又是其夫数倍大，按说本该缓缓恢复气机才对，然而它只兀自不动，仍旧萎靡如初。
我正自思忖，纪尘泽声音又起：“你看它腹部。”我依言去看，就见大片白色肚皮本随呼吸微微起伏，此时突的耸动数下，又很快平静下去，如此重复数次，终于沉寂。
我一阵茫然，但见纪尘泽和雄鲸齐齐向我望来，雄鲸尾鳍啪啪拍动更急，独眼愈发森然幽深，纪尘泽清咳一声，以弓搔头：“李兄，看来这两位伉俪已有后代，只是……”
——只是母体虚弱，幼鲸难以诞生。
“李兄你看……”
我沉默一瞬，屈肘蹭掉脸上血汗，向母鲸抱拳，“如此就得罪了。”
我向后退却数步，向鲸腹定睛望去，彼处薄如蝉翼，浮若流云，似真似幻，难绘难描，微微沉思片刻，再度祭剑入掌，白子轻旋数周，蓦地腾空，向前斩开一线裂隙。
长裂直贯三千界空，其间有星斗流转，漫漫晦暗无边。
裂缘悄然蔓延，如轻柔薄刃，在鲸腹上一触即还。
我收拢剑意，目视虚空无声弥合，忽然心有所感，在封合瞬间，向三千界外投去一眼，望到那遥远又遥远的虚野星存中，一道身影寂然伫立。
白子跌回掌心，我稍稍握紧，望向鲸腹。
初时其处全无动静，然后极缓极缓的，有线白光缓缓溢出，再过片刻光芒骤紧，鲸腹震颤不已，少时，有一团晶莹物事从中挤出。
雄鲸拍鳍而上，自下而上稳稳接住，顶送给母鲸，在母鲸与晶团之间不住磨蹭，发出极低极低的一声哼鸣。
我正瞧得入神，忽见又一团光芒从鲸腹间脱出，稍稍晃动两下，便失势直跌而下，当下毫不迟疑，向前将其兜入掌心。
这个团子仿佛是一团轻盈的光，入手却有些沉，一时满手皆是滑腻柔软，凉意沁骨，随掌心开合而轻轻流动，如雾如水，似梦非梦。
我一时心痒难搔，指尖偷偷一提，揪出两只小小耳朵，还待捏眼，雄鲸似有所感，独眼森森扫来，又速速将耳朵揉圆。团子左右摇晃两下，似有灵性般轻轻一抖，甩脱一片清辉，倏然遁入母鲸怀中。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两声极微极细的心跳。
我低头看去，看到掌中覆了层晶莹光皮，正如涟漪般轻颤不已，不禁笑出了声。
纪尘泽来到身边，此时开口道：“李兄妙手回春。”他声音平静，气息却起伏不定。
我转头相视，但见他面色青白，晦暗之色隐隐浮现，知自己适才以白棋为器施无上剑意，劈斩大界与虚天，此力远非元婴所能观摩，他虽因此神识拔升，却也不免因此受创，又见他唇边血迹不住溢出，不免起了歉疚之心，顺手将那块晶光之帕递去，真心实意的道：“若无真人援手，李某亦无能为力。溟鲸之息，当可止伤。”
纪尘泽眉眼一弯，伸手相接，“叫我世光就好。”
他话音未落，天地忽然一定。
刹那之间，鲸潮凝止，波光褪尽，虚空万象悉数坍缩，化成一片光影落入我掌心。
阳光亮得如此扎眼，四周人声鼎沸。
原来眨眼之间，我便重又置身人间。
我还在讶然，猛听到一声啊啊尖叫之声直冲天际，举目相望，正撞见对面那座粉色飞殿之内，茹苓正失声惊呼，身旁严柏目瞪口呆之余，还不忘一把将她嘴巴捂住。
这个……
我正自懵懂，忽觉得诸座飞宫齐齐转向，更有四百七十二道神念，九百二十双兽眼齐刷刷汇来。
再见足下石台纹理古朴，周围殿宇环立，法座森然，不知多少大修尽在其上。
原来这里竟是正中央石台。
我半身精-赤，周身仅着一条长裤，而上身血迹模糊，更被鲸息烤得青一块紫一块，手中抓住块晶光灿烂的帕子，正向纪尘泽递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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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索真墟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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