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墨裂
松烟墨在砚台里化开第三遍时,沈清秋听见了阁楼传来的碎瓷声。
墨锭与砚台相触的沙沙声骤然停了。他握着墨锭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腹碾过墨面细密的冰裂纹——那是去年冬日在琉璃厂淘来的老坑端砚,砚池里蓄着的清水映出他半张侧脸,鼻梁挺直,唇线淡得近乎寡淡,唯有一双眼,在茶室昏黄的光线里深不见底。
“东家恕罪!”学徒阿忠惊慌的喊声隔着雕花木门闯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小人失手打翻了钧窑笔洗——”
沈清秋垂眸,将墨锭轻轻搁在砚台边缘。墨汁在水中晕开的涟漪尚未散尽,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翻涌又被强行压下的冷光。这是他与阿忠约定的暗号:北镇抚司的人已经越过前院的影壁,正在搜查二楼库房。
他指尖在茶案上划过,触到一卷尚未装裱的宣纸。纸下藏着的那枚青竹令牌,是江南织造局的信物——三日前赵御史在通州码头被灭口前,托人将这卷《寒江独钓图》真迹送到“清雅轩”,画中渔翁的斗笠夹层里,藏着足以掀翻半个朝堂的盐铁走私账目。
“无妨。”沈清秋抬眼时,眼底的寒意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温和的歉意。他看向对面紫檀木椅上抚琴的男子,“不过是个寻常笔洗,让容沈某失陪片刻,去训诫这毛躁的小子。”
对面的人停了手,七弦琴上余音袅袅。萧景琰今日穿了身月白暗纹的飞鱼服,领口露出的银线刺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按在琴弦上的姿势带着种奇异的韵律——既不像文人的闲适,也不像武夫的粗莽,倒像是在掂量什么器物的轻重。
“沈老板自便。”萧景琰的声音低沉,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是这《平沙落雁》尚未弹完,等你回来续上?”
沈清秋起身时,广袖扫过茶案,案上那盏刚沏好的碧螺春应声而倒。热茶泼在萧景琰的飞鱼服下摆,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抱歉!”沈清秋作势去扶,手指却在即将触到对方衣料时停住,转而去拾地上的茶盏碎片,“手滑了。”
萧景琰盯着他垂下去的发顶。那截露出的后颈线条很直,像上好的紫檀木裁成的尺。他忽然想起今早诏狱里那个被打断腿的嫌犯,也是这样低着头,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要挣破皮肤——但沈清秋不一样,他的皮肉下像裹着层冰,连慌乱都显得有章法。
“无妨。”萧景琰收回目光,重新拨动琴弦。琴声却变了调,原本平缓的雁鸣里,多了几分猎隼盘旋的锐声。
沈清秋快步穿过回廊时,听见阿忠在后院的石榴树下哭丧着脸。“东家,那笔洗可是宣德年间的……”
“闭嘴。”沈清秋低声打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厢房的窗纸上晃过几个黑影。北镇抚司的番子穿的皂靴沾了泥,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瞒不过他的耳朵——十年前在锦衣卫诏狱里,他就是靠听狱卒的脚步声,才算出换班的间隙。
“人都在二楼?”他一边走一边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成色普通的和田玉,雕着只衔枝的喜鹊。他将玉佩塞进阿忠手里,“去,把后巷那辆拉煤的驴车赶走,就说库房漏雨,要挪地方。”
阿忠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那辆驴车是眼线的信物,赶走它,就意味着“鱼已入网,速撤”。
沈清秋推开二楼库房的门时,一股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北镇抚司的人搜查时总爱带这种香,据说能掩盖血腥味——他指尖在门后的暗格上敲了三下,那是告诉藏在梁上的老魏:别轻举妄动。
“沈老板来得正好。”为首的番子转身,腰间的绣春刀撞在皮带扣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萧千户说,你这库房里藏着幅《寒江独钓图》?”
沈清秋笑道:“不过是仿品罢了。真迹早在前明时就入了内府,怎么会在我这小铺子里?”他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卷画轴,“诸位请看,这是去年从苏州收来的仿品,连装裱都是新的。”
番子接过画轴展开,画中寒江浩渺,渔翁独坐船头,斗笠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沈清秋的目光落在斗笠的竹篾纹路里——那里本该有三道极细的金线,是赵御史做的记号,此刻却只剩下两道。
他心猛地一沉。昨夜他明明检查过,三道金线都在。
“沈老板似乎很紧张?”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萧景琰不知何时上了楼,正站在库房中央的阴影里,飞鱼服下摆的茶渍已经干了,留下块浅褐色的印子。
“萧千户说笑了。”沈清秋接过画轴重新卷好,“不过是怕诸位误会,坏了小店的名声。”
萧景琰没说话,只是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个青花瓷瓶。瓶身上画着婴戏图,笔触圆润,是典型的成化风格。“这瓶子倒是不错。”他摩挲着瓶口的釉面,“只是这底款的‘大明成化年制’,少了最后一笔。”
沈清秋的呼吸微不可闻地顿了顿。成化瓷的底款是由专人书写,笔锋连贯,绝不会漏笔。这个瓶子是他特意找来的仿品,为的就是应付这种场面——萧景琰怎么会知道?
“许是工匠失手了。”沈清秋笑得从容,“仿品嘛,总有疏漏。”
萧景琰放下瓷瓶,忽然转头看向他:“沈老板对瓷器很有研究?”
“略懂皮毛。”
“那你可知,”萧景琰的目光扫过库房的梁柱,“永乐年间的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他抬手敲了敲身旁的立柱,“这柱子里,藏着什么?”
沈清秋的后背瞬间绷紧。那根柱子里确实有夹层,放着江南织造局的账册——但那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真正重要的《寒江独钓图》真迹,藏在楼下茶室的暗室里。
“萧千户多虑了。”沈清秋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这老房子年久失修,柱子有些松动罢了。”
萧景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沈清秋想起十年前在诏狱里见过的烙铁,红得发亮,烫得人骨头都疼。“沈老板,我们去楼下聊聊吧。”他转身往外走,“你的《平沙落雁》,我还没听完。”
回到茶室时,烛火已经换了新的。萧景琰重新坐回紫檀木椅上,指尖在琴弦上轻轻点着,却没有弹琴。
“沈先生刚才在库房,很紧张。”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沈清秋正在倒茶的手顿了顿,热水注满茶盏,溢出的水珠在茶案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萧千户说笑了,只是怕怠慢了官爷。”
“是吗?”萧景琰抬眼,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很干净,指腹上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但虎口处的茧子却很奇怪,像是常年握刀才有的形状。“沈先生这双手,既能补宋画,想必也能复原被火烧过的密信?”
沈清秋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火烧过的密信——赵御史死前,确实用密语传过消息,说有份账册被火燎了边角。
他正想开口,手腕突然被萧景琰扣住。对方的掌心很烫,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指节用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沈先生的脉搏,跳得很快。”萧景琰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传来,带着种冰冷的压迫感,“是怕我发现什么?”
沈清秋没有挣扎。他看着萧景琰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深,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像两口烧着滚油的铁锅。“萧千户可知,”他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江湖人有个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萧景琰的手指松了松。他盯着沈清秋手腕内侧的一道浅疤,那疤痕很细,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和三年前在边关抓到的那个瓦剌细作手腕上的疤,一模一样。
“我不是江湖人。”萧景琰松开手,拿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茶水很烫,他却像毫无知觉,“我是北镇抚司千户,萧景琰。”
沈清秋揉了揉被捏红的手腕,低头去看砚台里的墨。墨已经凉透了,在水里凝成一团深黑,像极了诏狱里的夜色。
“那萧千户可知道,”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平静,“有些东西,知道了比不知道更危险。”
萧景琰没说话,只是重新拨动了琴弦。这次的琴声很急促,像有无数支箭射向水面,惊得鱼群四处乱撞。
暗室的门轴发出轻响时,沈清秋正站在《寒江独钓图》前。画是他刚才从茶室的壁柜里取出来的,此刻挂在暗室的墙上,烛火从侧面照过去,能看见斗笠夹层里透出的微光——那是赵御史用特殊颜料写的账目,遇热才会显形。
“沈老板果然藏了好东西。”萧景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回音。他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提着盏灯笼,光线下,他腰间的玉佩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沈清秋转身,背抵着墙壁,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那是块羊脂白玉,雕着朵西番莲,是西域贡品的样式——但他刚才在库房里看得清楚,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小字,是瓦剌文里的“自由”。
“萧千户跟踪我,不太合规矩吧?”沈清秋的手悄悄按在画轴边缘,那里藏着把三寸长的匕首,是他防身用的。
萧景琰没回答,只是提着灯笼走到博古架前。架子上摆着些古玩,有青铜爵,有汝窑盏,还有几枚旧铜钱。他拿起那只青铜爵,用手指敲了敲釉面:“嘉靖三年的官窑仿品。”他的声音很肯定,“真的那只,在宫里的西库房,去年我去清点过。”
沈清秋的冷汗滑过后脊。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嘉靖三年的官窑爵是皇室宗亲的私藏,从未对外展出过,除非……他去过内府库房。
“萧千户对宫廷器物倒是很了解。”沈清秋强作镇定,“只是不知,千户大人腰间的玉佩,又是哪年的贡品?”
萧景琰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玉佩,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变了,像淬了冰的刀。“沈老板认识瓦剌文字?”
沈清秋忽然笑了。他向前一步,几乎与萧景琰脸贴脸,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檀香味下,藏着的淡淡血腥味。“何止认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我还知道,瓦剌的王子,十年前在京城当过质子,腰间就挂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烛火噼啪一爆,火星溅到地上,烧起一小片灰烬。
两人的瞳孔里,同时映出对方骤变的神色。
萧景琰的手猛地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刀柄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烫得人发麻。他看着沈清秋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闪着锐利的光,像鹰隼发现了猎物。
“你是谁?”萧景琰的声音紧绷,像拉到极致的弓弦。
沈清秋没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墙上的《寒江独钓图》。画中的渔翁依旧低着头,斗笠遮住了脸,仿佛在嘲笑这暗室里的两个人,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萧千户可知?”沈清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有些画补得再好——”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萧景琰的刀已经出鞘。刀尖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刺向那幅画。
“撕开才见真相。”
刀尖刺穿画卷的瞬间,沈清秋看见斗笠夹层里掉出一张纸,上面的字迹遇热显形,密密麻麻,像无数条毒蛇在爬行。而萧景琰的刀,就停在离他咽喉三寸的地方,刀刃上,映出他自己扭曲的脸。
暗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在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对峙的野兽。
沈清秋忽然笑了。他抬手,轻轻握住萧景琰握刀的手,将刀缓缓移开。“现在,我们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如,做个交易?”
萧景琰看着他,眼底的冰慢慢融化,露出点复杂的情绪。他想起十年前在瓦剌的草原上,他也曾这样和敌人对峙,最后用一块玉佩换了条命。
“什么交易?”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动。
沈清秋指了指地上的账册:“盐铁走私案,我知道谁是主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景琰的玉佩上,“而你,告诉我质子的下落。”
烛火又爆了一声,这次的火星落在账册上,烧起一小片黑痕。萧景琰看着那片黑痕,忽然想起赵御史临死前的眼神,像在说什么,却被箭射穿了喉咙。
“好。”他收回刀,插回鞘中,“但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沈清秋的目光越过他,看向暗室的门。门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你可以叫我沈清秋。”他说,“也可以叫我……当年诏狱里,那个没被烧死的画师。”
萧景琰猛地抬头。十年前那场诏狱大火,烧死了不少犯人,其中就有个据说能模仿任何人笔迹的画师——原来,他没死。
“看来,我们都欠赵御史一条命。”萧景琰捡起地上的账册,用灯笼照着,“明天一早,去北镇抚司,我带你见个人。”
沈清秋点头。他走到画前,小心翼翼地将划破的画轴卷起来。画虽然破了,但账册还在,这就够了。
“对了,”萧景琰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那首《平沙落雁》,下次你弹给我听。”
沈清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松了口气。他靠在墙上,摸了摸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暗室里的烛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在《寒江独钓图》的破口上,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就像这砚台里的墨,一旦化开,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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