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青阳城的上空。雨后的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将街边灯笼的暖黄倒影揉得支离破碎。
“两位客官里边请——”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正倚在门框上招揽生意，看见街角走来的两人时，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殷勤的招呼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来的是一对“夫妻”，可怎么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身量较高的那位“娘子”头戴玄色帷帽，帽檐垂下的皂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绸裙，本该是柔婉的装扮，可走起路来肩背挺直，步幅稳沉，分明带着几分男子才有的龙行虎步。
旁边跟着的“相公”倒是身形娇小，穿着月白色的长衫，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可店小二眼尖，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那柄软剑——剑鞘是罕见的鲨鱼皮所制，缀着枚暗银色的剑穗，绝非寻常文人会用的物件。
这两人刚踏进客栈，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就混着雨腥风飘了过来，与客栈里的饭菜香格格不入。店小二心里打了个突，却不敢多问，只陪着笑引他们往柜台走：“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上房。”帷帽里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只是刻意压得有些尖细，听着格外怪异。
沈清秋站在“娘子”身侧，闻言悄悄往柜台下伸了手，指尖精准地掐住了萧景琰的手背，力道之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他脸上挂着温顺的笑，声音却冷得像冰：“娘子，出门时你不是说盘缠紧俏？咱们还是省着些，一间房便够了。”
帷帽里的人猛地僵了一下，随即传来清晰的磨牙声。萧景琰恨不得当场掀了这碍事的帷帽，将身边这装模作样的人按在柜台上揍一顿。可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暗处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袂——那是锦衣卫的暗探，他们此刻正被全城通缉，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无奈之下，他只能咬着牙，任由沈清秋掐着自己的手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听...听相公的。”
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实在离奇，却也不敢多嘴，连忙翻了翻登记簿：“客官巧了，正好还剩一间夫妻房，就是陈设简单些，您看...”
“无妨。”沈清秋抢先应下，同时松开了掐着萧景琰手背的手，指尖还故意蹭了蹭对方被掐得发红的皮肤，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有地方落脚就好。”
萧景琰忍着反手掐回去的冲动，从怀里摸出碎银子拍在柜台上。店小二接过银子，麻利地递上钥匙，又殷勤地要引他们上楼，却被萧景琰冷硬地拒绝了：“不必，我们自己上去。”
店小二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退到一边。沈清秋跟着萧景琰往楼梯走，路过转角时，他瞥见萧景琰手背上那圈清晰的红痕，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
两人刚踏上二楼，萧景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帷帽的皂纱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的寒光：“沈清秋，你刚才掐得很顺手？”
“彼此彼此。”沈清秋抬起手，晃了晃自己的指尖，“萧大人的手倒是结实，掐着不硌牙。”
“你——”萧景琰伸手就要去掀帷帽，却被沈清秋一把按住了手腕。
“大人别忘了，”沈清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萧景琰的耳廓，“我们现在是‘夫妻’。若是被人看出破绽，谁都别想活着离开青阳城。”
萧景琰的身体僵了一下，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莫名一乱。他猛地抽回手，转身快步朝客房走去：“少废话，进去。”
沈清秋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发现，这个看似冷酷无情的锦衣卫千户，其实也有慌乱的时候。
推开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确实简单，只有一张靠墙的拔步床，一张梳妆台，还有两把椅子。最显眼的是床顶上挂着的那方鸳鸯戏水的锦帐，与这房间的简陋格格不入，也让这原本就尴尬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暧昧。
萧景琰一进门就扯下了帷帽，随手扔在椅子上，露出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烦躁地松了松衣领，看向沈清秋：“你睡地上。”
“凭什么？”沈清秋挑眉，“这房间是我‘求情’才定下的，理该我睡床。”
“沈清秋，”萧景琰的眼神冷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绣春刀，“你别得寸进尺。”
“大人这是要对‘妻子’动刀？”沈清秋故意挺了挺胸，做出一副柔弱的样子，“传出去，怕是要坏了大人的名声。”
萧景琰被他气笑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沈清秋就是故意的。从扮成夫妻的那一刻起，这人就没打算让他好过。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门外突然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官，热水来了。”
萧景琰和沈清秋对视一眼，瞬间收敛了身上的戾气。沈清秋抢先应道：“进来吧。”
店小二端着一个铜盆走进来，里面盛满了冒着热气的热水。他将铜盆放在梳妆台前，又殷勤地说道：“客官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就在楼下。”
“知道了，下去吧。”萧景琰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
店小二不敢多留，连忙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萧景琰看着那氤氲的水汽，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梳妆台。
2
萧景琰伸手扯下了头上的假髻，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却丝毫没有女子的柔媚，反而衬得他那张脸更加冷硬。他将假髻扔在桌上，转身看向沈清秋。
沈清秋正背对着他，伸手解开衣带。中衣滑落的瞬间，三道新鲜的鞭痕横贯在他白皙的后背上，狰狞而刺眼。那是今早为了掩护萧景琰突围，被锦衣卫的鞭子抽中的。
萧景琰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滞。他明明知道沈清秋受伤了，却没想到伤得这么重。早上突围时太过混乱，他只瞥见沈清秋后背渗血，却没看清伤口的模样。此刻这三道鞭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每一道都深可见骨，像是在他心上也抽了一鞭。
“转过来。”萧景琰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他不等沈清秋反应，上前一步，伸手将人按在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沈清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刚想挣扎，就听见萧景琰说道：“易容要补。”
他这才注意到，铜镜里映出的自己，脸上的易容已经有些花了。昨晚在破庙折腾了一夜，今早又经历了一场恶战，脸上的药膏早就被汗水和血水冲得七零八落。
萧景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盒，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螺子黛和药膏。他打开瓷盒，挑了一支深褐色的螺子黛，蘸了点清水，仔细地在指尖碾开。
沈清秋从铜镜里看着他。萧景琰的侧脸线条凌厉，此刻却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而认真。他那双常年握刀、沾满鲜血的手，此刻正捏着纤细的螺子黛，小心翼翼地描摹着自己的眉峰。
那双手很稳，起初的几笔精准而流畅，将原本略显粗硬的眉形修饰得柔和了许多，更符合“文弱相公”的身份。可画着画着，笔尖突然开始颤抖，一道墨痕不受控制地划向了鬓角。
“嘶——”沈清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螺子黛的笔尖有些锋利，虽然没划破皮肤，却也带来了一阵刺痛。
萧景琰猛地回过神，看着镜中那道歪歪扭扭的墨痕，脸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他有些慌乱地想要用纸巾擦掉，却被沈清秋抓住了手腕。
“萧大人连死囚的锁骨都量过，”沈清秋仰起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却不会画眉？”
萧景琰的脸更红了。他确实审讯过无数死囚，对人体的每一处要害都了如指掌，可画眉这种细致活，他还是第一次做。刚才看着沈清秋后背上的鞭痕，他的心思就乱了，手上也跟着失了准头。
“闭嘴。”萧景琰有些狼狈地抽回手，避开了沈清秋的目光，“再说话，我就把你这张脸画成鬼样子。”
沈清秋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发现，萧景琰慌乱的时候，耳朵会变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格外可爱。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拿起螺子黛，这一次，眼神更加专注。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沈清秋的眉骨，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沈清秋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他从铜镜里看着萧景琰认真的侧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梳妆台前，为他描眉。那时候的日子很简单，没有江湖的纷争，没有朝廷的算计，只有母亲温柔的笑容和指尖的温度。
可那些美好，早在他加入听风楼的那一刻，就彻底碎了。
“好了。”萧景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清秋回过神，看向铜镜。镜中的自己，眉形柔和，眉眼间多了几分文弱之气，与之前的冷峻判若两人。不得不说，萧景琰虽然是第一次画眉，却做得相当不错。
“多谢大人。”沈清秋站起身，微微颔首。
萧景琰收起螺子黛，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铜盆。他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看向沈清秋：“伤口该换药了。”
沈清秋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后背上的伤有多狰狞，他不想让萧景琰看到。可他也知道，若是不及时换药，伤口很容易感染。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点了点头，背对着萧景琰，缓缓脱下了中衣。
萧景琰看着他后背上的三道鞭痕，心里再次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些白色的药膏，用指尖蘸了些，轻轻涂在沈清秋的伤口上。
药膏很清凉，涂在伤口上，瞬间缓解了不少疼痛。沈清秋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疼？”萧景琰的动作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还好。”沈清秋咬着牙，强忍着疼痛，“大人继续吧。”
萧景琰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满每一道伤口，然后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布条，仔细地为沈清秋包扎。
两人靠得很近，沈清秋能清晰地闻到萧景琰身上的冷香，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药味。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萧景琰按住了肩膀：“别动，还没包好。”
沈清秋只好乖乖地站着，任由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布条摩擦的声音。
这一刻，沈清秋突然觉得，或许和萧景琰这样相处，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诫自己：沈清秋，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你的使命。你和萧景琰，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
就在这时，萧景琰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好了。”
沈清秋转过身，看着他，点了点头：“多谢大人。”
萧景琰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向床边，将锦帐拉了开来：“今晚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沈清秋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让步。他看着萧景琰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刚才那短暂的温情，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只能是敌人。
沈清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走到床边，躺了下去。萧景琰也跟着躺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谁也没有说话。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洒在床铺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沈清秋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和萧景琰的结局，会是怎样。
3
三更梆子响时，萧景琰在黑暗里睁着眼。
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沈清秋假扮夫妻时那副温顺的模样荡然无存，此刻像只真正的野猫，蜷缩在他怀里，头靠在他的胸口，一条腿还不安分地搭在他的腰间，膝盖正好抵着他最脆弱的部位。
萧景琰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秋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还有那柔软的发丝蹭在他的下巴上，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更该死的是，沈清秋在睡梦中似乎觉得不舒服，无意识地蹭了蹭他染血的里衣，仿佛那是多舒服的锦衾。他的脸颊贴在萧景琰的胸口，睫毛微微颤动，像极了一只受惊的蝶。
萧景琰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一股燥热从丹田升起，迅速蔓延到全身。他想要推开沈清秋，却又怕吵醒他。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怀中人突然呓语起来：“别动...账册在...画眉鸟的...”
后面的话含糊不清，萧景琰却瞬间清醒了。账册？画眉鸟？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沈清秋抱得更紧了。他知道，听风楼有一份秘密账册，记录了所有与他们合作的官员名单。这份账册一旦落入朝廷手中，必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而“画眉鸟”，很可能就是藏匿账册的地点，或者是某个关键人物的代号。
沈清秋似乎被他勒得有些不舒服，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两人的目光相遇。沈清秋的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可当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时，瞳孔骤然收缩。
他竟然蜷缩在萧景琰的怀里，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更让他尴尬的是，自己的膝盖还抵在对方的敏感部位。
沈清秋的脸瞬间红透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萧景琰，却被对方牢牢地按住了腰。
“萧大人再抱这么紧...”沈清秋定了定神，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他不仅没有挣扎，反而主动贴近了萧景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我可要收利息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翻身，将萧景琰压在了身下。
萧景琰的瞳孔猛地放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秋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还有那温热的身体紧贴着自己。沈清秋的脸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呼吸间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和男子特有的清冽。
月光漏进窗缝，正好照在两人之间，将他们不足一寸的唇齿距离映得格外清晰。
萧景琰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发热，一股陌生的情愫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他看着沈清秋那双含笑的眼睛，里面映着月光，也映着自己的身影。这一刻，他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锦衣卫千户，什么听风楼楼主，什么朝廷使命，什么江湖恩怨，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沈清秋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停住了。
不行，他不能这样。
沈清秋是听风楼的人，是朝廷的通缉犯，是他的敌人。他们之间，注定是水火不容。
萧景琰猛地回过神，用力推开了沈清秋。
沈清秋没有防备，被他推得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了床上。他有些错愕地看着萧景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
“沈清秋，”萧景琰坐起身，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冰，“别得寸进尺。”
沈清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刚才明明从萧景琰的眼里看到了动情，可为什么他又突然退缩了？
是因为身份的差距？还是因为彼此的立场？
沈清秋自嘲地笑了笑。他早就该知道，像萧景琰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轻易动情的。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萧大人放心，”沈清秋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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