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时,沈清秋是被一阵极轻的纸张翻动声惊醒的。
他睫毛颤了颤,眼皮未抬,指尖已悄然触到枕下的软剑剑柄。昨夜那场近乎失控的对峙最终在萧景琰骤然偏开的视线里落幕,两人背对着蜷缩在床榻两侧,呼吸声在寂静中撞出细碎的火花,却谁也没再越雷池一步。
此刻帐外的动静极有章法,纸张摩擦的声响间隔均匀,显然是常年翻阅卷宗的人才能有的习惯。沈清秋眯着眼掀起帐角,正撞见萧景琰坐在妆台前,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信笺,晨光在他侧脸刻出冷硬的轮廓,飞鱼服上的蟒纹被照得发亮,倒像是要活过来一般。
那信笺的边角带着熟悉的焦痕——是昨夜从破庙暗格里搜出的,听风楼密信。
“醒了?”萧景琰头也不回,指尖在信上某处轻叩,“‘三月初三,柳下逢君’,沈老板不妨解释下,这柳下君是谁?”
沈清秋慢条斯理地坐起身,中衣领口松垮地滑到肩头,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指痕。他看着铜镜里萧景琰紧绷的下颌线,突然低笑出声:“萧大人查案查得入迷,连自己的旧识都忘了?”
信笺“啪”地拍在妆台。萧景琰猛地转身,绣春刀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刀鞘擦过桌面带起刺耳的声响:“你说什么?”
“三年前清明,西郊乱葬岗。”沈清秋指尖划过颈间,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疤痕,“萧大人亲手斩了叛将柳长风,却在他尸身旁埋了坛女儿红。这‘柳下君’,不就是柳将军的字么?”
萧景琰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坛酒是他埋的。柳长风是他少年时的同袍,后来因通敌罪名被抄家,行刑那日他亲手监斩,夜里却偷偷去乱葬岗埋下对方最爱的酒,这事除了已故的柳家旧部,绝无第三人知晓。
沈清秋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突然觉得喉间发紧。他原不想扯出柳长风,可这密信牵扯着足以颠覆朝局的账册,绝不能落到锦衣卫手里——而柳长风,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能让萧景琰动摇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萧景琰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刀身在晨光里晃出冷冽的光,“听风楼楼主沈清秋,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
沈清秋垂下眼,指尖绞着衣角。他想起十二岁那年,柳长风抱着他躲在衣柜里,外面是锦衣卫抄家的喊杀声,柳长风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说:“阿澈,等风头过了,伯伯带你去喝最烈的酒。”
而现在,那个承诺给他酒的人,坟头草已三尺高。
“我是谁不重要。”他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萧景琰看不懂的痛楚,“重要的是,柳将军是被冤死的。这密信里的账册,就是能还他清白的证据。”
2
客栈后院的老槐树下,沈清秋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着听风楼的布防图。
萧景琰站在他身后,阴影将他整个人罩住。方才沈清秋的话像块巨石砸进他心里,三年来午夜梦回的愧疚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可理智又在疯狂叫嚣——这是听风楼的圈套,是沈清秋的伎俩。
“账册藏在听风楼总坛的密室,”沈清秋划下最后一笔,树枝在泥里戳出个深坑,“要进去,得用柳将军的玉佩作钥匙。”
“玉佩在诏狱的证物房。”萧景琰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想让我劫狱?”
“不是劫狱,是取物。”沈清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萧大人只需带我进诏狱,剩下的事我来办。”
萧景琰盯着他,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力道比昨夜更狠:“沈清秋,你当我是傻子?诏狱是什么地方,你进去了还出得来?”
“出不来,便同柳将军一样,死在里面便是。”沈清秋的眼神坦荡荡的,倒让萧景琰的手僵住了,“总好过让那些构陷忠良的人,在朝堂上继续作威作福。”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两人脚边,萧景琰看着沈清秋颈间那道浅疤,突然想起柳长风临终前的眼神。那时他举刀砍下,柳长风没有躲,只是望着他,眼神里有失望,更多的却是解脱——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好。”他松开手,指腹在沈清秋下巴上留下红印,“我带你去。但你记住,若是敢耍花样,我会让你比死在诏狱里更难看。”
沈清秋笑了,眼角弯起时露出点少年气的狡黠:“萧大人放心,我这条命,还得留着看柳将军沉冤得雪呢。”
他转身往客房走,阳光落在他发梢,竟让萧景琰想起很多年前,柳长风带他去柳府,那个躲在假山后偷偷看他们练剑的少年。那孩子总穿着月白长衫,笑起来眼睛像含着星子,柳长风说那是他远房的侄子,体弱,养在府里避祸。
那时的少年,眉眼间似乎也有这样的弧度。
萧景琰突然握紧了拳,指节泛白。他不能再想下去,沈清秋是沈清秋,柳家旧事早已了结,他是锦衣卫千户,护的是皇权,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正义。
3
三日后,京城西角门。
沈清秋扮作萧景琰的随从,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玄色的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脸上涂了灰粉,掩去了原本的肤色,倒真像个不起眼的小卒。
“进了诏狱,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准出声。”萧景琰低声警告,指尖在他后腰按了按——那里藏着一把三寸长的匕首,是他昨夜塞给沈清秋的。
沈清秋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诏狱的寒气比想象中更重,刚踏进门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和霉味。两侧牢房里的囚徒或疯或哑,铁链拖地的声响在甬道里回荡,像催命的符咒。沈清秋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怕,是恨。
他认得最里面那间牢房,柳长风当年就关在那里。
“证物房在左转第三个门。”萧景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去引开狱卒,你最多一刻钟时间。”
沈清秋点头的瞬间,萧景琰突然转身,飞快地在他耳边说:“若是被发现,就说是我胁迫你。”
温热的气息擦过耳廓,沈清秋猛地抬头,正撞见萧景琰转身时甩起的衣摆,玄色的布料扫过他的手背,留下短暂的温度。
证物房的锁比预想中难撬。沈清秋额角渗出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身后传来狱卒的脚步声,他心一横,干脆用匕首撬开了锁芯。
“找到了!”他在积灰的木箱底层摸到个冰凉的物件,是枚龙纹玉佩,边角刻着个“柳”字。
就在他将玉佩塞进怀里的瞬间,门外突然响起暴喝:“谁在里面?!”
沈清秋暗道不好,转身就往外冲,却迎面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熟悉的冷香裹着血腥气涌来,他抬头,看见萧景琰脸上沾着血迹,手里的绣春刀还在滴血。
“走!”萧景琰攥住他的手腕就往甬道深处跑,狱卒的喊杀声在身后炸开,“从密道走,我早已备好马匹!”
沈清秋被他拽着狂奔,手腕被握得生疼,却奇异地安定下来。他看着萧景琰汗湿的后颈,突然想起昨夜妆台前,这人捏着螺子黛的手微微发颤,画歪的眉峰像道拙劣的印记,刻在他心上,擦不掉了。
密道入口在最深处的水牢旁。萧景琰一脚踹开暗门,将沈清秋推了进去:“沿着通道一直走,出口有人接应。”
“你呢?”沈清秋抓住他的衣袖,指尖触到布料下的伤口,是昨夜为了打点狱卒,被人暗算时划的刀伤,“你不和我一起走?”
萧景琰扯开他的手,脸上是惯常的冰冷:“我是锦衣卫千户,劫狱是死罪。你带着账册去找御史台,他们会信你。”
“那你怎么办?”沈清秋的声音发紧,眼眶突然发热,“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自有办法脱身。”萧景琰别过脸,不去看他泛红的眼尾,“沈清秋,记住,别回头。”
暗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火光和喊杀声。沈清秋僵在原地,怀里的玉佩硌得胸口生疼,他仿佛还能听见萧景琰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像羽毛拂过心尖。
通道里一片漆黑,他摸出怀中的玉佩,指尖抚过那道“柳”字刻痕,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柳长风也是这样把他推出密道,自己留在烈火里,笑着说:“阿澈,活下去,替伯伯看看这世道。”
原来有些人,注定是要为别人铺路的。
沈清秋咬着唇,任由眼泪砸在玉佩上,在黑暗里迈开脚步。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他要带着两个人的希望,走到天亮。
4
三月初三,城郊柳树下。
沈清秋攥着账册,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青衫御史。风拂过柳丝,落在他肩头,像极了萧景琰留在他发间的温度。
三日前,他从密道逃出后,萧景琰“畏罪**”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验了“尸体”,据说只剩半块烧熔的腰牌,上面刻着的“萧”字,烧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沈清秋知道,那是假的。以萧景琰的身手,定是用了什么法子脱身,只是这脱身背后,要付出多少代价,他不敢想。
“沈公子,”御史接过账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和银钱数目,脸色凝重,“这些证据足够翻案了。只是...柳将军的冤屈得雪,萧千户他...”
“他会没事的。”沈清秋望着远处的官道,那里尘土飞扬,像是有车马驶来。他突然笑了,眼角弯起的弧度和很多年前那个躲在假山后的少年重合,“他答应过我,要陪我喝柳将军埋的那坛女儿红。”
风掀起他的衣袍,柳丝在他鬓角轻轻扫过,像道温柔的笔触。沈清秋抬手摸了摸眉峰,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螺子黛的凉意,和某个深夜里,失控靠近的呼吸。
远处的车马越来越近,沈清秋眯起眼,看见为首那匹白马上,玄色的身影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颤。
那人摘下斗笠,阳光落在他脸上,眉骨处添了道新疤,却丝毫不减英气。他看着沈清秋,嘴角勾起个浅淡的笑,像极了那天在客栈后院,槐树下的光影里,他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柳丝纷飞,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线,终于将两条偏离的轨迹,重新系在了一起。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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