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春的江南总被细雨笼罩。
乌篷船摇过青石板桥时,沈清秋正趴在船舷上看水。雨丝落在他发间,晕开淡淡的墨香——那是萧景琰今早为他束发时,特意抹的桂花头油。
“小心着凉。”一件素色披风突然罩在肩上,带着熟悉的冷香。萧景琰在他身边坐下,手里拎着个食盒,“刚买的蟹黄汤包,还热着。”
沈清秋转过头,看见他青布衫的袖口沾着点面粉,忍不住笑:“萧大人如今竟会跟小贩讨价还价了?”
三个月前,这位前锦衣卫千户还对着街边摊贩的吆喝蹙眉,说“市井喧嚣,不成体统”。如今却能熟练地用江南话砍价,甚至会在买汤包时多要两碟醋,只因沈清秋爱吃。
萧景琰打开食盒的手顿了顿,耳尖微红:“省下来的钱,能给你买螺子黛。”
沈清秋挑了挑眉,从他手里抢过一个汤包,咬开薄皮时烫得直哈气。蟹黄混着汤汁在舌尖炸开,鲜得他眼睛发亮:“还是江南好,不像京城,吃个汤包都要讲究规矩。”
“你若喜欢,我们便住在这里。”萧景琰递过帕子,替他擦去嘴角的汤汁,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船娘在船头摇着橹,哼着软糯的吴歌。沈清秋看着萧景琰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离开京城那日,柳家旧部塞给他的信。信里说,萧景琰当年为保他性命,不仅挨了三十鞭,还自请调去最凶险的北境,守了整整三年。
那时他才明白,破庙里那枚血泡的蜜饯,妆台前颤抖的笔尖,暗门后那句“别回头”,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
“在想什么?”萧景琰的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眉心。
“在想,”沈清秋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我们去西湖吧。听说那里的龙井新茶,配着藕粉吃最好。”
萧景琰笑了,眼底的温柔漫出来,像船尾荡开的涟漪:“好。”
2
西湖边的客栈临着水,推窗就能看见苏堤的烟柳。
沈清秋趴在窗边写回信,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写下“柳家产业已托付妥当”“江南安稳,勿念”。墨迹未干时,萧景琰端着托盘走进来,青瓷碗里盛着藕粉,撒了层桂花。
“御史台又来催了?”他把碗放在案上,看见信纸角落的火漆印——那是都察院特有的印记。
“嗯,说圣上想让你回去复职。”沈清秋放下笔,挖了一勺藕粉,甜香混着桂花香在舌尖散开,“还说给你封了个指挥使,正三品。”
萧景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你怎么回?”
“我说,”沈清秋转过身,故意拖长了调子,“萧大人如今忙着给我画眉,没空理朝堂上的事。”
他本是玩笑,却见萧景琰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脚踝轻轻摩挲。那里有块浅疤,是当年从诏狱密道逃出时被碎石划破的。
“阿澈,”他很少这样叫他,声音低沉得像浸在水里,“我不会回去的。”
沈清秋的心猛地一软。他知道萧景琰在怕什么。怕回到那个尔虞我诈的京城,怕再次身不由己,怕护不住他。
他伸手抚过萧景琰眉骨的伤疤——那是为了护他从诏狱杀出时,被箭羽擦伤的。“我知道。”他弯腰,在那道疤上轻轻吻了下,“我也不想回去。这里有茶有月,有你,就够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着苏堤的柳树。萧景琰突然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床榻。沈清秋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却见他眼底的温柔里藏着点狡黠:“既然不回去,那便做点‘没空理朝堂’的事。”
帐子落下来,挡住了月光。沈清秋感觉到萧景琰的指尖划过他的眉峰,像每次画眉时那样轻柔。他想起在客栈扮夫妻的那个夜晚,这人也是这样,明明紧张得手都在抖,却偏要装作镇定。
“萧景琰,”他在喘息间轻笑,“你的画眉手艺,还是没长进。”
对方的动作顿了顿,低笑出声,温热的气息洒在他颈间:“那便练一辈子,总能练好。”
3
入夏时,他们在苏州巷子里租了个小院。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萧景琰在树下搭了个竹架,种上了沈清秋爱吃的葡萄。每日清晨,他会提着篮子去市集,买回新鲜的菱角和莲蓬,而沈清秋则坐在窗边,算着听风楼各地分舵的账册。
有时沈清秋会故意逗他。比如在他劈柴时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用变声的调子说“打劫”,换来对方无奈又纵容的笑;比如在他练剑时,突然将剥好的莲子丢进他嘴里,看他被莲心的苦呛到皱眉。
萧景琰也有“报复”的时候。比如在沈清秋伏案算账时,突然从背后圈住他,用下巴蹭他的发顶,直到他把账本扔开;比如在他赖床时,拿螺子黛轻轻点他的鼻尖,说“再不起,眉就画歪了”。
这日傍晚,沈清秋算完最后一笔账,伸了个懒腰,看见萧景琰正坐在槐树下擦刀。那柄绣春刀被他磨得发亮,却早已不再沾血,只是偶尔拿出来,在月光下比划几招。
“在想什么?”沈清秋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萧景琰放下刀,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玉佩。玉质温润,雕着两只依偎的雁,正是沈清秋一直想要的样子。
“前几日路过玉器铺,看见这个,”他把玉佩塞进沈清秋手里,耳尖微红,“老板说,叫‘归雁’。”
沈清秋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柳长风说他的名字“澈”,是清澈的澈,该配个干净的世间。如今看来,柳长风没说错。
“萧景琰,”他抬头,眼里映着晚霞,“我们去塞北吧。”
萧景琰愣了下:“塞北苦寒,你身子受不住。”
“可我想看看你守过三年的地方。”沈清秋握住他的手,“想看看那里的草原是不是像你说的,能跑三天三夜都见不到人;想看看那里的星星,是不是比江南的亮。”
萧景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像极了当年躲在假山后看他练剑的少年。他突然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下:“好。等葡萄熟了,我们就去。”
4
葡萄成熟时,他们收拾了行囊。
柳家旧部来送他们,塞了满满一车的东西——有御寒的狐裘,有专治风寒的药材,甚至还有一坛柳长风当年埋的女儿红。
“沈公子,萧大人,”老管家红着眼眶,“若是在塞北住不惯,就回京城来。柳府永远给你们留着院子。”
沈清秋笑着点头,却在转身时红了眼眶。他知道,他们大概不会再回京城了。那里有太多恩怨,太多束缚,而他和萧景琰,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马车驶出苏州城时,萧景琰掀起车帘,让沈清秋看窗外的景色。江南的秋依旧温柔,稻田翻着金浪,远处的青山被晚霞染成了胭脂色。
“你看,”萧景琰握住他的手,“比京城好看多了。”
沈清秋靠在他肩上,看着那片金色的稻田,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破庙见到他的样子。那时他穿着飞鱼服,眼神冷得像冰,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陪他走过江南的雨,塞北的雪。
马车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塞北的边界。
刚下马车,就有呼啸的风卷着沙砾扑过来。沈清秋裹紧了狐裘,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萧景琰连忙将他搂进怀里,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冷不冷?”
“不冷。”沈清秋从他怀里探出头,看见远处的草原像铺了张无边无际的绿毯,夕阳正落在地平线,把天空染成了火烧云的颜色,“萧景琰,你看!”
萧景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突然笑了。他想起三年前在这里守边的日子,每夜都望着同一片天空,想着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少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他并肩站在这里。
他们在草原上找了个有水的地方,搭了座小小的土屋。萧景琰打猎,沈清秋做饭,日子过得简单却踏实。有时沈清秋会坐在门槛上,看萧景琰在草原上练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流动的画。
“萧景琰,”他会突然喊他,“今天的晚霞像你上次画歪的眉!”
萧景琰会收剑走过来,捏捏他的脸:“那也是你纵容我画歪的。”
冬天下雪时,草原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他们会坐在土屋里,围着炉子煮酒,看窗外的雪落无声。沈清秋会缠着萧景琰讲他在北境的故事,讲他如何在雪地里追了三天三夜,抓到那个通敌的奸细;讲他如何在暴风雪里,靠一块干粮撑了七天七夜。
“你不怕吗?”沈清秋摸着他手上的冻疮疤痕,轻声问。
“怕过。”萧景琰喝了口酒,眼神温柔,“怕再也见不到你。”
沈清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暖暖的。他凑过去,吻掉他嘴角的酒渍:“现在不怕了。”
“嗯。”萧景琰搂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现在有你,什么都不怕。”
5
开春时,草原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
沈清秋提着篮子去采花,萧景琰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弓箭——怕有野狼出没。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江南的春。
“萧景琰,你看这花,像不像螺子黛的颜色?”沈清秋举起一朵小花,笑得眉眼弯弯。
萧景琰走过去,接过那朵花,别在他的发间:“像。但没你好看。”
沈清秋的脸腾地红了,转身要走,却被萧景琰拉住。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盒,打开是支新的螺子黛,比之前的都要精致。
“上次去镇上买的,”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听说这是最好的料子。”
沈清秋看着那支螺子黛,突然想起在京城客栈的那个夜晚,这人捏着螺子黛的手微微发颤,画歪的眉峰像道拙劣的印记。而现在,他的手法早已熟练,却还是会在画完后,认真地问一句“歪了吗”。
“萧景琰,”他轻声说,“以后不用螺子黛了。”
萧景琰愣了下:“为什么?”
“因为,”沈清秋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下,“我想让你看一辈子,我本来的样子。”
萧景琰的眼眶突然红了。他猛地将沈清秋拥进怀里,紧得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风声穿过草原,带着花香,像一首无声的歌。
他们在草原上住了很久。久到沈清秋能说一口流利的塞北话,久到萧景琰的箭术愈发精湛,能在百米外射中奔跑的黄羊。他们会在夏天去看牧民的那达慕大会,看摔跤,看赛马,喝最烈的酒;会在冬天围着火炉,听老牧民讲过去的故事。
有时,沈清秋会收到江南的信,说柳家的产业越来越好,说京城的奸臣都已伏法,说百姓们还记着那位沉冤得雪的将军。他会把信读给萧景琰听,然后笑着说:“你看,这世道,真的越来越好。”
萧景琰会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嗯,因为有你。”
又是一个秋天,草原上的草开始变黄。沈清秋靠在萧景琰怀里,看着天上的雁群往南飞。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像极了当年在京城看到的那行。
“萧景琰,”他轻声问,“你后悔吗?”
后悔放弃锦衣卫的前程,后悔离开繁华的京城,后悔陪他在这苦寒的草原上,过着平淡的日子。
萧景琰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温柔而坚定:“不后悔。”
他顿了顿,看着沈清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沈清秋笑了,眼角有泪光闪过。他知道,萧景琰也是他的幸运。是那个在破庙里递给他蜜饯的人,是那个在妆台前为他画眉的人,是那个在暗门后说“别回头”的人,是那个陪他走过江湖远阔,看过烟火寻常的人。
雁群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沈清秋靠在萧景琰怀里,听着他的心跳,觉得无比安稳。
原来所谓的同归,从来都不是回到某个地方,而是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有彼此。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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