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撑着油纸伞走在身后，尚书千金脚上的绣花镶珠绣鞋踩在水渍上，就连锦绣的裙子下摆沾染上污水，也毫不在意。
视线在傅临川身上停留一瞬，没有欣喜，没有惊讶，也没有一丝一毫姜枣预想之中的情愫，眼中丝毫没有波澜，甚至与看见路上的陌生人是一样的。
随后，微微颔首，动作标准的像是个被规矩教导出来的提线木偶，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见过永宁亲王，您可安好？”声音很轻，带着疏离。
傅临川：“嗯。”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之后，尚书千金的目光看向戴着斗笠的姜枣，眼神也如在看一件无生命的摆设，或者一片飘过的、不值得在意的落叶。
随后，转身回到侯在红楼门口的马车内，婢女收了油纸伞也跟进去。
“还在看？”傅临川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带着一丝调侃。
姜枣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满腹都是疑惑，沾了雨的肩头有点凉。
傅临川轻轻叹一声：“有什么好看的，你还不如多看看我。”抬手掸了掸她肩上的水渍。
姜枣侧着让开一步，率先转身往回走：“回去吧。”
翌日清晨，永宁王府笼罩在薄雾般的静谧中，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悄无声息停在侧门外，车帘绣着缠枝莲纹，低调却难掩贵气。
傅临川天未亮便入宫，姜枣与洛娘子一同用过早膳，将昨夜晾晒在院中的斗笠和蓑衣收起来，苗喜来报，手上一张素雅带着清香的花笺，是尚书千金邀请姜枣过府一叙，字迹端方清丽。
“姜姑娘，公子不知何时能回，要不要派人去送句话，或是，等公子回来再去。”苗喜知道这位尚书千金，怕她趁公子不在，邀姜姑娘入府另有缘由。
姜枣一手捏着花笺，另一手上还拎着斗笠，指尖微凉，昨夜尚书千金那双荒芜冰冷的眸子仿佛又在眼前，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抢亲的歉疚，也有对这位贵女的复杂情绪。
“马车已经来了？”
“就停在侧门外，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姑娘要小心，不然，让洛娘子陪你同去。”苗喜万分放心不下，若说姜枣去以武会友，他都不会如此担心，就怕这些都城中女子之间的心思，她应付不来。
若是出了什么事，对公子无法交代。
姜枣心里也没底，本想推辞，转念一想，昨夜也没帮上什么忙，何况在尚书府，也未必能出什么事，她会武功，就算硬闯也能闯出来，怕什么。
踌躇片刻，终是应下，回屋换了一套傅临川先前为她准备的素色劲装，揣着几分说不出的局促，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辘辘声，马车穿过喧嚣的早市，驶入一条清幽的巷子，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一股与王府的肃穆和红楼的浮华截然不同的气息迎来。
尚书府有一番百年沉淀的书香气韵，一入内，便觉豁然开朗，庭院深深，处处可见奇石嶙峋的假山和清泉，流动的泉水汇入莲池，池中锦鲤摆尾。
回廊曲折，攀爬着紫藤萝和一串串各色花穗，散发着幽幽清香，与递来的花笺上的味道一样。
廊下悬挂的巨大鸟笼中清脆悦耳，鸟啼婉转。
引路的婢女步履轻盈，姿态恭谨，似乎有一丝熟悉之感，想起是昨夜见过的，那个在尚书千金耳边回话的婢女，想来是会些武功。
一处临水小楼布置得极为雅致，地上铺着厚厚的色泽柔和的地毯，触感绵软，紫檀木榻上铺着锦褥，放几个流苏靠枕，上面绣着花草图案，靠墙的多宝阁架子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几样瓷器和玉雕，桌案上摊开几册书卷，旁边是一架古琴，隐约又有一种熟悉之感。
又是与红楼那道雕花木门中的一样。
一丝诡异之感袭来，姜枣来不及细想。
“姜姑娘，请坐。”苏清瑶端坐在紫檀木榻上，未施粉黛，只薄薄敷了一层粉，唇色浅淡，穿着一身藕荷色冰丝寝衣，衣襟处绣着安稳的藤蔓花枝，轻薄布料在阳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
乌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虽打扮朴素，仍旧掩盖不住世家嫡女骨子里那份端庄与从容。
见到姜枣也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示意，唇边噙着极淡的礼貌笑意。
姜枣依言在榻的另一边坐下，身下锦褥绵软舒适，她却局促得如坐针毡，只挨着一小块地方。
婢女奉上香茗，汤色清碧，香气馥郁，姜枣双手捧起薄如蝉翼的白釉茶盏，入手温润。
面对这样一位举止优雅心思难测的贵女，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苏清瑶并不在意她的沉默，或许看出她的局促，纤纤玉指拨弄着茶盖，目光落在窗外的莲池上，在姜枣即将坐不住的时候，开口了，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姜姑娘昨夜为何在红楼外面？”目光转向姜枣，眸子平静的看着她，不是质问，只是随口一提的感觉。
“永宁亲王先前在成亲当日失踪，是姑娘所为吧。”
姜枣微怔，抬眼看她，不知如何回答。
苏清瑶唇角的淡笑加深了些：“姜姑娘不必在意我如何知晓的，永宁亲王的一举一动不止被尚书府盯着，还有不知多少人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赐婚，不过是圣上权衡，家父的意愿，永宁亲王人中龙凤，圣上跟前的红人，即使手握滔天富贵，也非我良人，那日你将他劫走，我心中，实则松了口气。”
“……暗地里看着的那些人，也松了口气，毕竟圣上赐婚，他们再如何使手段，也不敢在大婚当日阻挠。”
除了她。
姜枣被这一场看似是她单方面冲动下的行径惊住了，没想到暗地里这么多沟沟壑壑，还记得傅临川说的那句，他心甘情愿，所以，还有许多人推波助澜，她才能顺利将他劫走，并且这么久都没人找到他们，在圣上收回赐婚后，却很快就找到他们。
这一切都被眼前的尚书千金坦荡得说出来，她霎时背后一股凉意，心又有些发堵。
苏清瑶抿一口茶，动作优雅的把玩着白釉茶盏：“如今永宁亲王被找回，圣上撤销赐婚，这是好事。”
姜枣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的转折：“什么意思？”
苏清瑶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家父心有不甘，认定永宁亲王乃我良配，且亲王新封，权势煊赫，若能联姻，于苏家大有裨益，父亲他并未放弃，仍在暗中活动，想要寻机会再请圣上赐婚。”
姜枣蹙眉，傅临川与尚书千金彼此之间并无情愫，尚书却偏要强扭，高门大户的心思，真是复杂难解。
难不成，她还要再劫一次？
“为何不与尚书大人明说？”却独独邀她来，并且说这么多她本不该知道的朝堂之事。
“身为苏家嫡女，尚书府千金，自然有我该担起的责任，此事虽令我苦恼，却不便对父亲明言。”苏清瑶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声音低了些许。
“近日，我欲出城一趟，去郊外山林中的一座书院探望一位旧友，书院清幽，远离尘嚣……”
话音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姜枣身上，带着一丝愁绪：“只是，荒郊野岭，路途不算太平，护卫多为男子，行动有所不便，也易惹人闲话。”
“姜姑娘武功高强，行事不拘一格，不知……可否陪我走一趟？”
苏清瑶言辞恳切，加之面容白净，眼珠漆黑，举止言行间没有半分强硬，还先将她与傅临川的事一一讲明，沉静的眸子望着她，带着一丝脆弱的信任。
姜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又想到自己曾让她身处非议之中，无论是有人推波助澜还是她一意孤行，心中的愧疚未曾消失，似乎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何况，她的请求并不让她为难。
“不过举手之劳。”话一出口，姜枣才惊觉自己竟然答应下来，心底有一瞬懊恼，却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也罢，权当是还了劫亲的愧疚。
苏清瑶眼底荡开一丝暖意，笑容也真切许多：“如此，明日一早就出发。”
“这么快。”姜枣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会安排好一切，姜姑娘是有什么为难的吗？”苏清瑶疑惑看着她。
姜枣：“没有。”她只是还未曾与傅临川商量，似乎有点草率。
御书房内的沉水香在紫铜炉中静静燃烧，青烟袅袅，新帝一身祥云明黄常服，伏在堆满奏疏的御案后批阅，抬手捏了捏眉心，缓解疲累。
傅临川坐在下首椅子上，已将昨夜红楼中发生的事如实回禀。
“此事涉及你与姜姑娘，确实应该避嫌，交由大理寺承办，甚妥。”新帝搁下笔，清俊面容下带着一抹青黑，显然多日未曾休息好。
傅临川心中微动，猜测是尚书与群臣又拿赐婚的事做文章，扰得圣上心烦。
他正想借机带着姜枣离开几日：“圣上，臣近来夙夜匪懈，殚精竭虑处理积压政务，倦色难掩，可否歇息一段时日静养。”
新帝闻言看向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嘴角抽了抽，暗骂他一句‘不要脸’。
面上仍然和煦：“这些时日，着实辛苦了，准你好好歇息一段日子。”
“不过……”新帝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你是新封的亲王，威望正隆，还需在城中坐镇，以安人心，便在城中好好歇息吧，城外虽山好水好，就别去了，恐不及城内安稳。”
他呷了口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傅临川回到王府的时候，日头也接近落山，御书房中那番看似体贴实则警告的话，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里。
不准出城，清晰地画下一道边界，将他困在这座繁华却步步惊心的都城内，他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踏入府中。
这才知道，姜枣被尚书千金的一张花笺邀请入府一叙。
有什么好叙的。
傅临川心中正烦躁的无处发泄，闻言收回踏入王府的脚步，转身朝外走去，想要去尚书府接姜枣回来。
刚走到门口，尚书府的马车缓缓驶来，姜枣跳下马车。
“你怎么在门口？要出去吗？”姜枣见傅临川神色匆忙，问道。
“她找你去尚书府干什么？可有为难你？”傅临川知道都城贵女那些深藏不漏的心思不是直来直去的姜枣能应付的，生怕她受委屈。
姜枣正愁不知该如何与他说明日去郊外书院的事：“尚书千金是大家闺秀，自然没有为难我，只是说了几句话。”说着，往府内走去。
傅临川行在身侧：“你们能有何话可说。”
不满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姜枣耳中，不知他哪来的一股邪火，说话阴阳怪气的。
“尚书千金唯一能和我这个江湖人说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了，她说无意与你结亲，是尚书大人执意如此行事，而且还继续在圣上跟前请旨赐婚。”姜枣脚步未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屋中去收拾衣衫。
见他收拾东西，傅临川心里一慌：“你这是做什么？我对她也无意！明日我就去圣上跟前请旨，叫他给咱们俩赐婚！”
他这是昏了头吗？
姜枣无语的看向他，前两日刚拒绝了圣上赐婚，难不成把圣上的话当成儿戏？
看向压住她包袱的手，上面几根青筋凸起，姜枣把明日要随尚书千金去郊外书院的事说出来。
果然，傅临川眉峰紧蹙，满脸的不同意。
豁然转身，一股无名火再次烧起来，他正被圣上的一句‘不准出城’气得不轻，而她不和他商量，就要与仅仅见过一面的人出城。
焦躁与不认同瞬间攥住了他，几步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目光看向院中花圃。
郊外书院？
什么狗屁地方！
傅临川心绪难宁，郊外之地荒郊野岭，路途遥远，山野之中难保没有匪患与毒虫猛兽，意外防不胜防。
这尚书千金也真是好深的心机，知道姜枣江湖之人，又对她心存内疚，借此机会提出此等要求，想必是料到她会答应。
不然，不会在他出门后才派人来递花笺。
傅临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事已至此，姜枣已经答应下来，他就算说破嘴皮子也没用了。
但还是忍不住劝阻：“郊外偏远，一旦遇到麻烦，鞭长莫及。”
姜枣没想到他压得住脾气，还在关心她的安危，欣慰道：“放心，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就算遇上山匪，十几人也伤不了我。”
傅临川面对她率直的性子不知该说什么，气得一笑。
“你是不知道都城的水有多深，她邀请你同去的目的可单纯？”不知轻重。
最后一句话，他压在口中没说出来，不想让姜枣难堪。
面对他的质问，姜枣沉默下来。
气氛一瞬间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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