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傅临川即便再不满姜枣未曾与他商量的行为,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只希望她足够机警。
这份忧虑如同藤蔓在心底疯涨,缠绕着他,让傅临川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笔下频频出错,烦躁地掷下笔,墨点落在宣纸上溅出一小片污渍。
深夜的王府一片寂静,傅临川披着外衫坐在庭院中,白日里积压的烦闷和对姜枣安危的担忧,以及新帝的猜忌和警告,朝中各处势力暗地里的窥探拉拢……各种思绪如同乱麻,在脑中翻腾。
冷月高悬中天,清辉洒落,将院中的石板路和假山都渡上一层银霜,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墨发,却吹不散他心底的沉郁。
姜枣睡得并不沉,心中记挂着白日傅临川的反常,隐隐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起夜时,推开窗,一眼就瞧见院中孤寂的身影,月华如水,洒在他身上,将他深沉的疲惫与心事展露无疑。
她犹豫一下,还是披上外衫,轻轻走出去。
傅临川闻声回头,见到姜枣,淡淡开口:“怎么起来了?”
姜枣走到他另一侧的凳子上坐下,摇摇头:“睡得不沉,你怎么了?大半夜坐在这里?”
姜枣试图用寻常的语气打破他周身沉郁的氛围。
傅临川侧目,月光下,姜枣的脸庞在月辉下是冷白色的,眼睛明亮,带着关切。
他沉默片刻,那些积压在心头的重负,竟有了几分倾诉的**。
“你可知,今日圣上召我入宫,说了什么?”
姜枣心头一跳,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什么事?”
傅临川的目光重新看向那轮冷月,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圣上体恤我连日辛劳,准我在城内好好歇息一段时日,城外山水虽好,却不及城内周全安稳。”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傅临川眸光翻涌着凝重。
姜枣一时语塞,这种被束缚的权利,无异于囚笼。
“看似对我委以重任,实则处处辖制,步步试探,忌惮我的身份,忌惮我的声望,更忌惮那些想要拉拢我的人。”
夜风吹过庭院,带来树叶沙沙的轻响。
“每日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有人想要借势攀附,结成新的利益同盟,有人想要拉我下马瓜分手中权势,也有人是圣上安插的耳目,时刻回禀我的一举一动。”
傅临川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不过是想把我架在更高的火堆上烤罢了。”
他极少如此直白的剖析朝堂险恶,这份沉重的枷锁,也沉沉的压在姜枣心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心和无法掩饰的倦色,心底某个角落被触动。
他的身份是他无法选择的,只能不断背负着这些沉重前行,稍微行差踏错,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后果,如履薄冰和凶险无处不在,他并未无所不能,即便如今权势在侧,也不过是笼中鸟。
姜枣伸出手,没有犹豫的盖在傅临川冰凉的手背上。
傅临川眸底微微颤动,抬眼看她。
姜枣迎着他的视线,声音不大,却带着江湖儿女的豁达与力量:“都城的水多深,朝堂的刀光剑影,这些我都懂,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是别忘了,江湖里拼杀出来的力量,也不是那些暗地里的能比的。”
月光下,她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自大的无畏,覆盖在手背上的温度并不滚烫,却带着足以穿透冰冷的暖意,渗透到他焦躁不安的心中。
傅临川深深的看着她,那些忧虑和无力感,都被她直白的话悄然抚平些许,反手握住她带着薄茧的手,勾唇,露出往日的不正经:“好,姜大侠。”
姜枣霎时心头乱跳,抽回手,稍微好点又开始不正经起来,果然不能可怜他。
翌日清晨,姜枣依旧穿着素色劲装,腰间别着短剑,府外侧门处,已经停着尚书府的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婢女沉静的面庞露出:“姜姑娘,请上车。”
姜枣利落地跃上马车,车厢内颇为宽敞,布置得简洁舒适,自带一股清幽的花香。
苏清瑶见姜枣进来,微微抬眼示意:“这是我的贴身婢女,略通些拳脚,路上方便照顾。”
“婢女青鸾。”
姜枣对青鸾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出发吧。”青鸾对外吩咐一声,车夫应喏,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平稳行驶在清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向着城门方向驶去。
车轮辘辘,穿过厚重的城门,将都城的算计与权谋都暂时抛诸脑后,初秋的晨光带着冷意,透过青布车帘的缝隙钻进来。
马车行驶上郊外的官道,路两边的景象渐渐开阔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空气,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农人在田间劳作,偶尔有几声犬吠传来,一派宁静祥和。
姜枣倚靠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田野和树林,心底的压抑也散去几分。
苏清瑶一直闭目养神,姿态优雅,仿佛路途中的风景不过寻常,青鸾更是眼观鼻鼻观心。
官道渐渐变得不平坦,马车开始有些颠簸,路上的车马行人也稀少起来,日头渐高,又渐渐西斜,马车中途并未在任何一处驿站停留,只在途径的城镇简单要了些水,便继续赶路。
随着路途蜿蜒,树木高大参天,枝叶交错遮蔽大半天光,使得林间山路幽深而阴暗,空气也变得清冷起来,带着浓郁的草木和泥土的气息,鸟声也悠长深邃,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山路颠簸得更厉害,暗暗提高警惕,将戒备提升到极致,仔细聆听山林间的动静。
苏清瑶也被颠簸扰醒,看着窗外幽深的山林,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怀念,又像近乡情怯的紧张。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行进,天色越来越暗,寒气开始弥漫,层叠的山峦和茂密的树冠笼罩在薄雾中,就在四周已经完全隐没在墨色中时,马车终于驶出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坳,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院,院墙不高,青灰色的砖瓦显得有些陈旧,甚至有几处爬满藤蔓。
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牌匾,看起来有些年头,上书‘静心书院’几个大字。
“到了。”苏清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整理一下路上颠簸散乱的发髻和衣襟,由青鸾搀扶着探出车厢,双脚刚一落地,还有些发软。
姜枣看着眼前的书院,透着一种清寒的简朴,与都城内的建筑天壤之别,甚至比不上听雨阁。
院门发出‘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身形颀长,略显清瘦,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端正,给人一种沉稳内敛的书卷气。
见到门口的几人,眼神平和。
“苏姑娘。”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未曾想你今日会来,山路难行,辛苦了。”
苏清瑶在看到男子的瞬间,脸上惯有的清冷如春雪般融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让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男子注意到她身后的姜枣和婢女,礼貌颔首:“快请进。”
姜枣与婢女一同拿上行囊,车夫牵着马车去马厩喂食,几排朴素的青瓦房舍错落有致,此刻只有零星几扇窗透出昏黄的烛光,在深山中显得格外孤寂。
没有朱漆大门,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奇花异草。
姜枣即使再迟钝,也捕捉到了苏清瑶与这位男子之间流动的,那种难以形容的亲昵。
几间房舍的门窗都有些旧了,空气中弥漫着墨香,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凳,床上铺着干净的素色粗布被褥,桌上一盏烛灯和粗陶水壶。
“书院简陋,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几位了。”男子略带歉意地说着,引她们把相连的几间房舍都看过,站在门口。
苏清瑶轻声回道:“能遮风挡雨便好,山野清幽……”语气真诚。
昏黄的光晕照亮小小的房间,门口的二人相对无言。
姜枣也不是那么不识趣,转身和青鸾各自回屋,把中间的留着苏清瑶。
这里的环境对她而言已算不错,在外风餐露宿是常事。
苏清瑶站在房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茂行温和消瘦的面庞,两人目光交汇,他眼中是坦然的关切。
苏清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给他听,最终,只化作一句轻语:“许久不见,你……清减了些。”
茂行微微一笑:“山中粗茶淡饭,倒也自在,倒是你,看着也清减了,是都城发生了何事?”
苏清瑶唇边一抹苦涩,随即强压下来:“一言难尽,这次来,便是想暂时躲开那些纷扰。”
茂行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追问,温声道:“天色已晚,先休息吧。”
翌日,天光微亮,山间清冷的气息透过窗棂缝隙钻入屋中,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姜枣醒得早,悄无声息推开门,书院已从沉寂中苏醒,却并不喧嚣,几个穿着灰色长衫的学子正拿着扫帚安静地洒扫,不远处的讲堂中,传来教书声。
她走过去,堂下坐着十几个年岁不一的学子,大的约莫十几岁,小的还是稚童,衣着与院中洒扫的学子一样,都是灰色布衫,面庞黝黑,带着乡野孩子特有的淳朴,眼神清亮的看着堂上的先生讲书。
茂行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立于学堂之上,晨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神色温和而专注,声音清朗。
他说一句,下面的学子们跟着念一句,读书声在清晨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溪流,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偶有磕绊,也努力认真的跟读,脸上满是专注。
姜枣抱臂在一棵树下静静看着,这些孩子和都城中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身份上天壤之别,手上满是干农活留下的茧子,但他们对先生的恭敬却是发自内心的。
苏清瑶站在她身旁不知看了多久,静静望着学堂内的茂行,青衫磊落,耐心引导。
看得入神,眼底的情绪复杂翻涌,有欣慰,也有温柔,让她周身冰冷的外壳融化开。
悄然退后,转身往更为清静的山坡走去。
姜枣随后跟上,她没忘记,此行是来保护她的。
书院后方一处缓坡,生着些杂草和野花,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蜿蜒向上。
苏清瑶并未走远,只在山坡一处能俯瞰书院的地方停下,山风吹拂她华贵的衣裙,发丝柔软,背影却单薄而落寞。
“你看那些学子,虽然家境贫寒,却能在此处读书识字。”
姜枣走到苏清瑶身旁,也看向书院中的学堂,听出她有话要说。
苏清瑶喃喃道:“你可知,茂行他原本不该守在这荒郊野岭的书院中的,他也可以封官食禄的……”
唇边泛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淡笑,那些压抑太久的过往,在山风中,对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终于有了想喧嚣出来的念头。
姜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几年前,他初入都城,虽出身贫寒,却饱读诗书,怀揣着远大抱负前来赶考,那时,他住在一处简陋的房舍中,三餐勉强果腹。”
苏清瑶声音变得轻柔,陷入回忆,那些日子仿佛历历在目。
“后来,他装着全部盘缠和文书证明的行囊被盗走,四下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连果腹都不行了,更别提参加科考。”
“他那样初出茅庐的读书人,只能在街边替人写信售卖字画勉强糊口……我就是在那时遇见他的,在街市上最冷清的一个街角,他同如今一般,穿着最朴素的长衫,,面前铺着字画,不吆喝也不喧嚣,他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地界,那份落魄中的静谧,让我好奇。”
“我假意要买字画,与他攀谈,发现他谈吐见识不凡,又打听出他的经历,心中不忍,便忍不住向父亲举荐,说他是极有才华的,只不过如今落了难,若此时帮帮他,没准日后榜上有名,能谋个一官半职,到时也对父亲仕途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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