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枣静静地听着,一个落魄书生能得到尚书府的帮助,放在何处也是一段机缘。
苏清瑶语气复杂,继续说道:“父亲当时被我说动,起了惜才的心思,或是又有别的考量,派人去找茂行,将他接入府中别院安置,提供衣食,助他安心备考……那段时日,我时常找借口去别院找他请教,实则,就是想与他说说话。”
说起那些回忆,声音里都不自觉带上一丝羞涩,深埋在外表下的真实情绪波澜起来:“我们在院中看书,讨论诗词典义,言辞精妙处拍手夸赞,争论时互不相让……”她的指尖无意识蜷缩起来,想起那时阳光的温度,手指点着书卷上的字句,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墨香,炙热的心跳和呼吸,那些细碎的温暖如同散落的宝石,串成短暂的回忆。
然而,这抹璀璨的亮色随即便被沉重的阴霾覆盖,苏清瑶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蒙上一层不愿回想的痛苦。
“后来,父亲察觉我与他走得越来越近,勃然大怒,将他扫地出门,并且动用权势逐出都城。”她闭了闭眼,声音颤抖:“在父亲眼中,即便茂行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一介布衣,如何配得上尚书府嫡女,如何成为苏家的助力,简直痴心妄想。”
山风变得凛冽起来,吹得裙摆猎猎作响,待风平息后,才继续说:“后来,茂行未能参加科考,我以为他会一蹶不振,可他没有,他平静的离开了都城,与我说,他想读书并非为了权贵,此地规则并非他认同的,他只想安心读书,做些实事。”
“这不堪的都城,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苏清瑶重复着这句话,随即视线飘向远处:“然后,几经辗转,我打听到他并未走远,在此处这个山林中的书院做了先生,一直不来见他,是怕给他带来麻烦。”
说完,她抬手抹去被风吹干的泪痕,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却难掩其中破碎:“所以,我明知清月对我动情,冷眼旁观,明知他手上沾染鲜血,亦不为所动,就是为了借他之手做实我克夫的谣传,让全都城的男子都不敢与尚书府结亲。”
姜枣沉默半晌,终于明白她眼底那份荒芜的由来,也明白了她不输于清月的癫狂。
可那些无辜枉死的世家公子,又做错了什么。
“面对那些因你而死的世家公子,你可曾有过一丝愧疚?”姜枣尽量声音平和地问道。
“愧疚?”苏清瑶倏地转头,那双刚刚还迎风流泪的眸子此刻迅速冷却,凝结成近乎漠然的疏离,毫无感情的牵动唇角,冷淡的弧度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属于世家贵女的俯瞰。
“姜姑娘,你行走江湖,手上可未曾沾染过鲜血?或是可有一滴血不是无辜的?”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我自幼被灌输的就是家族荣辱兴衰,在遇见茂行之前,始终认为男女之情不过那么简单,可当做筹码,给家族带来等价交换才有价值,直到遇见茂行之后,我才醒悟过来。”
“但那些与我议亲之人,也不过看中尚书府的权势,始终不是我这个人,因此,他们被当成舍弃的棋子有何不可,就算在他们这些人的家族中,也不过是一个个待价而沽的物品,尚书府给足补偿,他们父母亲眷哪个不是称心满意。”
苏清瑶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带着孤高,吐出这些令姜枣震惊的冰冷言辞,那些死亡在她看来,像是随时可扫清的灰尘。
姜枣心头泛起寒意,清晰地认识到,尚书府千金与他们是截然不同两个世界的人,她对茂行先生的感情或许是真,对其他人命的轻贱也是真,骨子里还是那个锦衣华服的世家贵女。
心底那份因她与茂行之间升腾起的遗憾悄然褪去,只剩冷静的旁观,不再多言,将目光移到书院中。
书院上升腾起袅袅炊烟,学堂前摆着几张木桌和凳子,上面摆着一大桶糙米粥,两盆炒青菜,还有一些咸菜,这便是书院的午饭。
茂行和所有学子一起,拿着粗陶碗打饭,给孩子们盛得满满的。
青鸾从马车上取来食盒,苏清瑶摇摇头,示意她收起来,走向简陋的饭桌,长桌的另一头,摆放着几碗干饭和小炒肉。
茂行见她们来了,有些羞赧的招待道:“书院中食宿简陋,多有见谅。”
苏清瑶端起粗陶碗,碗壁粗糙,里面的干饭看上去也泛着黄,并无嫌弃之色,只是在吃上一口之后,微微蹙起眉,透露了这些食物对她而言,实在难以下咽。
姜枣反倒觉得饭菜都不错,能看出已经是书院能提供的最好的食物了,碗中的干饭多是碎米,却不含一粒沙石,已是用心闷煮。
就在此时,书院外传来一阵车马吆喝声。
茂行放下碗筷,疑惑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一辆马车停在书院门口,后面拖着的车板上堆满了麻袋和筐篓,看上去沉甸甸的。
姜枣也看过去,只见马车上跳下一个车夫打扮的男子,头上戴着斗笠,遮住半张脸,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裤腿和靴子上还沾着泥点,动作利落,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茂行走到近前,客气问道:“这位兄弟,您是……”
车夫闻言抬起头,斗笠向上掀起,露出一张微微汗湿,却俊美的脸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角噙着张扬得意的笑,毫无形象的一把将斗笠扔进茂行怀里,抬起袖子擦汗,声音响亮嚷嚷道:“可累死老子了!这破路!颠得腰都要散架了!夫子是吧,这后面的东西都是送给你们书院的,快卸货吧!”
听见这熟悉的无赖声,姜枣手中的粗陶碗都要掉地上了,满是不可置信。
傅临川,他怎么来了!
而此时,面对还怔愣在原地的茂行,傅临川拍拍他的肩,揉着腰夸张的一瘸一拐朝书院中走,眼睛捕捉到坐在长桌前的姜枣,一副累瘫了的样子,边走边抱怨,一屁股坐在她身旁,毫不客气的抢过她手中的碗就开始大快朵颐。
吃饭的样子像是饿了几天,粗鲁又豪迈,很快,一碗干饭和一盘小炒肉全都吃干净,才抹了抹嘴。
“可让我好找!我可不是来打秋风吃干饭的,那马车后面上好的精米和易存储的萝卜白菜,都是我在老农那里买来的,给书院改善伙食!”傅临川敲胳膊拍腿,浮夸的样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成功引起长桌另一头学子们的好奇后,又吆喝着指挥他们去干活:“快去帮你们夫子干活,把车板上的东西都卸下来,都是给你们补身体的,还有一整扇猪肉,肥瘦相间……”话还没说完,学子们有年岁小的,听见有肉,已经撸起袖子跑过去帮忙。
将米粮蔬菜和一整扇猪肉全部卸到后厨地窖里去存储,茂行才擦过额上的汗起来道谢。
傅临川随意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总不能白吃白住。”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苏清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苏清瑶一向冷淡的面容有一丝裂痕,抿直唇:“不知傅公子是如何找来的?”
傅临川的目光落在苏清瑶脸上,一字一句说道:“我出来之前,都城有变,苏尚书因贪污受贿已被大理寺查办,证据确凿,其中关键证物,正是从清月公子那里取得的账册与密信。”
苏清瑶脸色微变,眼神在一瞬颤动后很快恢复冷静,仿佛早有预料。
傅临川继续道:“那些证物连同苏尚书的口供已呈送御前,苏尚书罢官去职已成定局。”
山风在这一刻似乎都停滞了,茂行和姜枣站在一旁,注视着苏清瑶,怕她情绪激动一时接受不了。
苏清瑶只是缓缓吸口气,再吐出时,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傅公子是特意来告知我这个消息的吗?那还真是多谢了。”
“父亲为官多年,难免行差踏错,只要及时悔改,后果也不至于无法承受,罢官去职也好,父亲年岁渐长,正该回乡颐养天年。”
傅临川深深看她一眼,面露嘲讽:“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件事专门跑一趟,苏尚书如何与我无关,我是来找她的……”朝着姜枣的方向努努嘴。
接着说:“只是,苏姑娘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倒还真是与清月的话对得上。”
“他说了什么?”提及清月,苏清瑶眸光一闪。
傅临川:“他说,那些密信与账册都是苏姑娘提供给他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义灭亲。”
苏清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掠过简陋的书院,看向远方,淡淡道:“自此,再也没有尚书嫡女,我只是一个脱离家族的孤女。”
这话如同炸雷,茂行猛地看向苏清瑶,情绪激动地上前一步,嘴唇动了动,却没想好该说什么。
傅临川就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来找姜枣的,对苏清瑶的事没兴趣听,也没心思管,通身骄矜的贵气和折腾人的本事在书院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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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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