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忽然寂静了下来。
虫鸣噤声,鸟啼消散,连微风都仿佛凝滞不前,不敢惊扰这片刻的寂静。
自从她的一句“是你”脱口而出后,面具男子就怔在原地,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作为一个杀手,他向来自诩记忆很好,可他脑海中飞快掠过无数面孔,没有任何一个人与眼前女子相符。
他不认识她。
但是方才的交手,这姑娘对他没有杀意,他有些看不懂。
“青城山下,渝州城外。”唐亦瑶望着他疑惑的眼神,提醒了一句。
面具男子闻言浑身一震,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来。
去年他和同伴共同执行任务,身受重伤又中了毒,九死一生之际他好像看到个身影朝着他们走来,不过实在受伤太重没有撑住看清来人的长相就晕了过去。醒来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身上的毒解了,脸上的面具放在床头,桌上还给他们留了一瓶伤药,他想找是谁救了他们,可信息太少,这一年来始终一无所获。
唯有那瓶伤药,带回盟中后让医师看过,里面的药丸一粒便价值千金,是绝顶的内伤药,救他们的人一定很有钱且出自医家或者毒门。
唐亦瑶饶有兴趣地看着发愣的男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瓷瓶,丢给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
可男子只是愣愣地接过了瓷瓶,下意识打开瓶塞放在鼻下嗅了嗅,一股说不出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心神微动,就是这个味道,跟去年留给他们的伤药味道一样。
思及此,他缓过神来,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努力平复数息之后仍是咳出一口鲜血,真想不到,自己一直在找的人,能在洛南城遇到,且跟张大成关系匪浅。
“吃了吧。”唐亦瑶叹了口气。
男子将瓷瓶倒扣在掌心,一粒碧绿色的丹药滚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吞了下去,几乎是瞬间,他便感觉到胸中翻涌的气血被压了下去,随后把瓷瓶还给了她。
“多谢。”男子抱拳道:“我姓晏,晏扶风。”
“愿乘泠风上九天?是个好名字。”唐亦瑶接过瓷瓶后点了点头。
晏扶风抿了抿唇,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他已经报上姓名,礼尚往来,这姑娘是不是也应该告知自己的姓名,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愿意对他们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还带着善意的姑娘,究竟是谁?
“她的身份,你还不宜知晓。”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晏扶风看向重新坐在池塘旁石桌前的人,眼神冷了下来。
张大成端起方才没喝的凉茶,饮了一口后,冷笑一声:“你想问她的名字,接下来是不是还想看她的脸,相信我,你若看了她的脸,就一定会……”
“爱上她。”
晏扶风:“……”
唐亦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张大成恍若未觉,继续道:“听说三生盟的杀手都是断情绝爱的杀人机器,你倒是有几分不一样,心中有情有义,在此处重逢故人便忘了自己的任务?”
唐亦瑶望向院外,心中一动,收起了自己的剑,将其重新缠绕在衣间。
“再不离开,可就走不了了。”张大成那原本戏谑的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了几分凶戾。
晏扶风也看向院外,只见一小队持刀的府兵正快速穿过回廊,向后院逼近,他足尖一点,纵身跃上了院墙,“我任务失败,可之后会有源源不断的杀手前来,太守好自为之。”说罢,他又深深看了眼站在院中的姑娘,转身离开了太守府。
张大成迟疑道:“不死不休?”
“世叔,不是说这两日府中我做主吗?”唐亦瑶不满道。
“不要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也别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张大成冲着进入院中的府兵挥了挥手,一行人训练有素地守在了院外回廊下。
唐亦瑶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了石凳上。
她看着慢悠悠在喝茶的人,有些无奈:“世叔,三生盟的规矩的是,只要接了任务,上了他们的暗杀名单,不死不休。”
张大成苦笑,木已成舟,又能怎么办呢。
“方才为什么对他留手?”他问道。
“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丝善念,很年轻长得也很好看,死了可惜。”唐亦瑶笑道:“年轻就意味着无限可能,还有很多未来值得期待,我去年救下他们,可不是让他死在我手里的。”
“未来?”张大成摇头,“身处地狱,怎敢言未来。”
唐亦瑶没有回答张大成的话,只是伸手摘下面纱,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给自己也吃了一粒药丸后,轻轻抚了下胸口,做完这一切又倒了杯凉茶,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打了一晚上,她有些口渴了。
张大成瞪大了眼睛,急道:“亦瑶,你受伤了?”
他扭头就准备喊人去找医师过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止住。
“别别,莫慌,我只是有旧伤在身。”唐亦瑶急忙解释道,不用兴师动众,她的伤她自己心里清楚。
张大成微微皱眉,曾经玉京城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女孩,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般受了伤还不声不响的呢。
“世叔,离开玉京城后,我姓唐。”唐亦瑶敏锐地觉察到张大成的眼神变了,她提醒道。
张大成倒吸一口凉气,虽身处朝堂,可闲暇时他也会跟师爷去城中茶馆听说书,对一些江湖上的事很感兴趣。
唐这个姓,在整个江湖上都叫的很响,响到让听到这个姓的人都不得不远远躲开,不然怕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蜀中唐门?”张大成惊诧道。
唐亦瑶点了点头。
如今江湖之势兴盛,世家林立,各门各派如百花齐放,道家三山:青城山武当山龙虎山,天下三寺:少林寺白马寺云林寺,江南段家,岭南谢家,竹海吴家,还有五大剑宗,铸月山庄,天山派逍遥派上九道等等。
不同于这些名门正派,蜀中唐门作为武林中的绝顶世家,却是一个亦正亦邪的存在。唐门世代研制精巧暗器和天下奇毒,号称毒暗双绝,世人敬仰他,却也畏惧他,因为唐门行事狠,做事绝,且难防难躲,常人避之不及,江湖传言,遇到姓唐的能绕一条道走就绕一条道,能绕一座城走就绕一座城。
宁遇阎王,莫惹唐门。
但是谁来告诉他,吏部尚书陆斯年的掌上明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唐门的人?
“世叔,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对自己没好处。”唐亦瑶正色道。
张大成“嘿”了一声,“我也不想知道。”
唐亦瑶笑了起来,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你这张脸别对我笑。”张大成没好气道。
一个容颜绝色的姑娘,笑声银铃动人,他怕他府里的人把持不住。
“我记得九岁那一年,好像是冬至吧,为了阿爹在淮玉侯府的事,我赌气不吃不喝,把他买给我的那些烟花爆竹扔在了爹娘卧房门口,我娘气的要揍我,满院子追着打我,我就撞到了世叔您身上。”唐亦瑶的笑容里带着怀念。
张大成挠了挠眉心,想起以前的事也是有些头疼。
这姑娘曾经在玉京城那是拳打名门,脚踢权贵,是敢在皇城纵马扬鞭,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巧人家靠山是当今陛下,让所有人都拿她没办法。养得骄纵任性,张扬明媚,可前日洛南城再见,行事冷静果决,安排起太守府的事宜来头头是道,哪里还有一丝曾经的影子,也不知陆斯年看见自己女儿如今的样子,心头作何感想。
“您是我爹的好友,十年寒窗苦读,入仕后勤政爱民,比起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眼里只有权势而没有百姓的人来说,是朝廷荣幸,亦瑶竭尽全力,也想保住您。”唐亦瑶喝了口茶,“您的那封信还有辞呈,算算日子可能才刚到玉京城。”
张大成心中一紧,微微思索后问道:“所以你?”
唐亦瑶点头,“自从您得罪了监察使,阿爹便传信给我了,他身处高位,政治直觉总是比常人更敏锐一些,若玉京城的人知道您想辞官,应该不会再给三生盟下单子。”
毕竟一个不涉党争,背景不深又要离开朝堂的人,是不值得再花费心思的。
张大成冷哼:“如今皇帝已到暮年,储君却迟迟未立,皇城里斗得厉害,我若不是早早调任洛南,怕是……”
唐亦瑶抿了抿唇,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可是世叔,不论斗争的再厉害,我都是要回去的。”那龙潭虎穴里,有她的亲人,仇人,还有……心上人。
“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不问你为何成了唐门的人,可当年那件事已经尘埃落定,这些年你爹一直宣称你在外养病,既然离开了那座城,有些事便该放下。”张大成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她。
唐亦瑶摇头笑了笑,她回去自是有要回去的理由,很多事情不必详说。
张大成叹了口气,“前年我回了一趟玉京,年底的百官宴见到了你爹,他并没有让你回去的意思。”
身为陆斯年的好友,他自是清楚陆斯年爱女如命,宁愿骨肉分离,让女儿纵情江湖,也不愿让女儿再回到那龙潭虎穴之地。
“世叔,怎么帝都在你嘴里很可怕呀。”唐亦瑶笑了起来:“那可是集世间所有繁华于一身的城啊,有天下最美的女人,最好喝的酒,最大的赌坊和最快的马,是少年展翅腾飞的地方。”
“可也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张大成并不否认,只是从善如流地接了一句,继续道:“前年青州白城水灾,去年琅琊匪患,今年中州旱灾,那些皇子王爷可曾问过一句?他们眼中只有那至高之位,哪里有百姓死活。”
唐亦瑶仰头望着天上明月,也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至少她的少年郎,那个一直不来找她的王八蛋肯定是个好皇子。
她有些难过,在没有找到当年对她下手的人之前,所有人都不许她再回去玉京,所以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那个人了啊。
张大成皱起眉头,怎么一说皇子王爷这姑娘周身气压就低了下来,莫不是以前得罪过谁吧,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哦,按照这姑娘曾经的行事,还真有可能,毕竟她也是能随时入宫的,得罪哪个贵人都不稀奇。
唐亦瑶叹了口气,没有理会这位世叔颇具喜感的小动作,心思百转千回,歪头问道:“世叔,您相信我吗?”
张大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只见下一瞬,脸颊忽然一痛,他下意识张嘴,一粒药丸快速地滑入喉咙,他来不及反应咽了下去,随即一股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张大成只觉胸口如遭重锤猛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凉亭下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
“砰!”一声闷响,他眼前一黑,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她,随后晕了过去。
“得罪了。”唐亦瑶垂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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