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从巷口拐进来,带着一阵枯叶翻飞的声响,像有人把已经干枯发脆的纸页揉碎。
秦府的院子里冷得干燥,月色被薄薄的云染成一张灰色的窗纸。气温已经渐渐转凉,今晚的风不像冬风那样直接要把人逼进棺材里,却带着一种余热褪尽后的清冷。
关山雁一言不发,她左侧脸颊被秦景臣掌掴后到现在都没有消肿,依旧高高地泛着不自然的红色。眼周还有一层深浅不一的青紫。干涸的血迹在她的鼻孔周围凝结成血痂,宛若陶瓷雕像上的裂痕。烛火摇曳,地上有被子散乱的褶皱,墙角的药柜门半开,她安静地蹲在卧房的地板上把秦景臣今日下午带人乱搜她的卧房寻找千年人参时抖落得满地都是的散落纸张收拾干净。
她直到亥时才被秦景臣从柴房里放出来,这还是清锳在柏如烟门口跪了一下午加一个晚上才求来的,不然她可能要被关一晚上。
“小姐……”清锳现在不当着别人的面只会管关山雁喊做小姐,“您放下吧,让我来收拾。”
“你已经受了太多苦了,应该早点休息。”关山雁摇头拒绝,把清锳已经抓住她胳膊的双手温柔地掰开,“你的膝盖已经经不起你再乱动了,快躺下吧。”
“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看您在这边收拾呢。”清锳眼睛红红的,“您这段时间受这么多委屈,确定不向江州那边寄信吗?”
“寄信又有什么用?”关山雁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些,转回头继续收拾地上的杂物,“他们二老之前对我的态度还不够你死心的吗?”
“老爷也许是这样,但是夫人心里还是记挂小姐您的啊。”清锳不忍看着关山雁如此卑微。
“唉……”关山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不忍心告诉清锳过年的时候她的父母甚至来了一封言辞狠厉的信叮嘱她不能回家拜年,要守妇道,在这边好好照顾一大家子。
她转头看向清锳那天真又破碎的面庞,努力勾起嘴角:“我饿了……”她说道,“被关在柴房一天,连口水都喝不上。清锳,你帮我去厨房偷偷拿点东西吃吧。”她实在不忍心看清锳因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开始自我反省。
清锳抬起头来,眼神中终于出现了些许激动:“嗯!好!我这就回来!”
说罢,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放轻脚步向门外走去。
关山雁目送她离开小院,刚刚努力扬起的嘴角又耷拉了下来。低下头,慢慢把那些被翻乱的东西一点点收拾起来。诗集、绣帕、几只玉盒,全部是她的支离破碎的、被人随意拽扯过的旧日自我。她把它们捡起,顺着原本应有的位置放回,手的动作缓慢而无声。
我从窗外瞧着这一切,手里攥着一小瓶药膏。那是我特意从家里带来的,我娘送的一大堆恭喜儿子当上大官的礼物之一。系统还贴心地帮我找出来她送给当年的祁鹤轩时留的一句话:娘知道你这人嘴贱,将来肯定会不少得罪人,如果被打伤了那就用这个玉容散给自己敷一敷。
谁知,嘴贱的我没用上,让最乖巧的关山雁落着了。
说实话,偷摸潜入秦府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复杂。首先就是有武艺高强的鲍嘉在墙外帮我望风,我把马拴在墙角,然后在系统帮我开上帝视角监控有无来人的帮助下轻手轻脚翻上围墙。翻墙这事听上去挺浪漫,搞得跟罗密欧与朱丽叶似的。实际上是冻手冻脚,一点都不诗意。
翻进来后,四周几乎没有什么下人走动的迹象。我努力不提醒自己这是因为关山雁被安排改住进了整个将军府最偏远的院落里,地段最好的小院已经给了柏如烟。这边甚至离我最近的院里的人声都低得像是在和影子说悄悄话。我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关山雁的小院,透过半掩的窗棂看到光影里发生的一切。
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我脚步一动。
“谁?”屋内的关山雁忽然警惕地问道。
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千金,洞察力还是很强的。
我立马小步快走到了她的房门口,刚想给她来个闪亮登场,谁知刚推开门板撩起来后面的帘子,一支金簪冲着我的脑门就刺了过来。一瞬间我的人生走马灯都差点出来了,祁鹤轩的前半生几乎就要在我面前用幻灯片上演。
“是我!”
我小声惊呼道,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猛地一低脑袋,金簪锋利的尖端将将擦着我的头皮划了过去,差点留下一个透明窟窿。我惊魂未定地看向前方金簪的主人,关山雁眸光清冷得像秋水,手起处有种要把人穿透的精确。我连忙举手示意,声音有点赶不上心跳:“莫怕,是我,祁鹤轩。”
那眼神里先是一愣,然后化成了戒备,又混进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震惊。她像个被惊醒的鸟,但没有立刻飞走。
关山雁放下手:“祁大人?”
我抬起袖子擦擦脑门上的冷汗,顺便把她刚刚挑断的一绺头发向后捋了捋:“嚯,你怪狠的。”放下手,只见掌心还留有一点点血迹,得,到了了还是被簪子划破了点头皮。
关山雁的看起来并不为此感到抱歉,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来怪她,毕竟我才是那个大半夜不打招呼就偷摸溜进来的一个外男。
“这么晚了,祁大人没有通报一声就闯入妾身的卧房,这也太无礼了。”关山雁愤愤地把那根金簪重新插回了自己的发髻里,提着裙摆快步走到卧房门口四下打量周围有没有人发现我在这里,语气里有理直气壮的愠怒。
我仍在龇牙咧嘴地摸着被划破的头皮。
“行了,就这点小擦伤,又没淌肠子。”关山雁返回身来,漂亮的眉间微蹙,老大不满意地看着我虚张声势的模样。
“那是,哪里像你被打的这么狠,还能一声不吭。”我捂着脑袋看着她肿起来的半边脸说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知道吗?”
关山雁自然是看不上我这一套的,她那眼神中的嫌弃是掩盖不住的。她上下打量了我几下,叹了口气:“那有奶吃的祁大人大半夜不睡觉为什么要来到我这边呢?”
“哼。”我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向她走近两步,她不安地抬起眼皮,看着我,向后退了两步。
我不满地咂舌:“啧,就我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你躲我干什么?就我这力气,在那次你精神状态最脆弱的时候都几乎打了个平手。”
说罢,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令人意外地冰凉和纤细——抬手把已经被我捂的温热的玉容散小瓶塞进了她的手掌心。
关山雁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暖呼呼的小瓷瓶,“这是……”
“药啊,治你脸的药啊。”我收回手,转身向堂屋中的圈椅那边走过去,“我特意拿来送你的。”说完,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用不满的眼神埋怨地看着她,企图让她良心不安。
关山雁看上去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她捏紧手里的瓷瓶,走到我跟前:“实在是对不住,祁大人。”她的声音中透露出深深的歉意。
我其实看到她这样,心里的那一点点怨气瞬间就消散掉了。我冲她示意八仙桌另一边的椅子,关山雁理解了我的意思,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与我隔着一张桌子相望。
我冲她伸出手:“手,”我看着她疑惑的眼神,“你的。”
关山雁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慢慢地扯了扯右手的衣袖,向我这边伸出攥着小瓶的手掌。
“这是我娘当年怕我在朝廷与人结怨被仇家打才给我的,”我从她手里拿过小瓶,当着她的面拿下瓶口的小塞子,她眼里那一层冰丝儿松动了一瞬,“你说说,为什么像我这种浑身冒刺儿的人没啥事儿,所有的歹事儿跑你身上去了呢。唉,来,手腕给我。”
我早已注意到了她那只被秦景臣粗暴抓捏留下青紫色指痕的手腕,心里就像有一只金属质感的小爪子在不停地挠。然而关山雁却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嗫嚅了一句什么“不合规矩”,手腕向后缩去。
我叹了口气,“阿雁,我们小时候也是认识的,我抱着你在秦府逛花园的时候你还会搂着我的脖子喊我‘大哥’。当着我就不要再在乎这些了。”我低声说道,“你想让你那个清锳帮你敷药吗?她与你比我更懂怎么用这个玉容散吗?”
其实我也并没有比她们更懂这个玉容散该怎么用,但是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也许是我实在忍不下看她什么委屈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非得想帮她涂一下药才能让我心里好受点。
关山雁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手腕递给了我。
我把玉容散滴在指尖上,替她在青紫色的指痕上轻柔地涂抹均匀,像是在对待一件极易损坏的玉器。在我手指触到她皮肤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错误的救赎者: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偏偏来了。
我们就那样坐在红木椅子上,屋里的灯光十分温和,投在她的脸上,映出她脸颊上一层极短的绒毛。我努力讲着几段我们小时候的糊涂记忆来调节她的情绪:说她曾经如何在秦家的花园里追蝴蝶,说她当年如何怕黑,还哭着抓着我的衣襟让我抱着她回屋。
这些都是来之前系统给我调出来的。它还提醒过我说这些没什么用处,而且关山雁那时候太小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秦景臣都记得,所以后来他因为看到我和关山雁走得太近就想起当年那些往事就开始吃醋就把我搞死了。
而且还是顺手搞死的,死在了原文前半部分,真的是炮灰中的炮灰。
她听着我说起的那些陈年旧事,嘴角微微抽动。
“祁大人,我没想到你都还记得。”半晌,关山雁突然开口说道。
“叫我子翊就行了,你小时候一直这么喊我。”我耸耸肩,现在想想,就算她只是我要完成的任务里的人物,我也想和她搞好关系。至少能让她不感到这么孤立无援。
关山雁的嘴角勾起来:“子翊哥。”
我挑挑眉毛:“你都喊我哥了,那说明你还认我这个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哥哥。”我收回涂好药膏的手指,伸手扯过那一截衣袖帮她盖好手腕,“那你就把我,还有我娘,当成在东京的娘家人好了。有什么委屈,就跟我们说。”
关山雁看着我,昏暗的灯光下,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眶周围开始泛红。
“咳……毕竟,”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女孩子的眼泪,假装很忙地干咳一声,收回我的双手,“毕竟关老将军夫妇还在江州不是?”我冲她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我和我娘也并不是想跟关老将军攀亲戚,只是……”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想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你面对秦景臣的虐待还没有娘家人可以依靠。”
关山雁笑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却掉了下来:“我还好。”她没有用敬语跟我说话,我惊喜地看向她,“早在嫁给他之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看着她这幅样子:脸肿得触目惊心,眼圈乌青,鼻血干涸,怎么都算不上是“还好”。
她看我默不作声的样子,又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便收敛起了笑容。
我想拿靠近门边的那块手巾沾着铜盆里的清水把她的鼻血细细擦拭干净,但是我没这个资格。
片刻的宁静后,她忽然又开了口,声音像是把一块沉重的石头放下:“子翊哥,我早就知道他不想娶我,然而当时老秦将军已经是行将就木,不日即将归天,我们是因为他临终前的最后的要求不得已才结下婚约。老秦将军去世后又过了三年守孝期我才嫁了进来,成婚当晚我们甚至还没有洞房他就迫不及待地开拔出征远离我。现在他对我这种态度,我早在一年前就预料到了。”
我看着她:“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呢。老秦将军的约定你也答应了,现在他也有心爱的女子了,为什么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呢?”
我没想拆散他们,我是真的想弄明白。
关山雁笑了笑:“答应嫁给秦景臣,是因为他曾救过我。”她说得很平淡,好像这是一件交易世俗的事情。
我皱起眉头:他救过她?系统怎么没提醒过我?
然而系统没有发声。
正当我想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关山雁忽然换了话题,眼神淡淡,像在庆幸自己仍然能掌控我们的对话:“那你呢?子翊哥,你什么时候成家?你人这般好,不该到如今还无家室。”
我笑了,没过脑子半真半假地说道:“不急,将来会有一妻一妾吧。”
话音落下,房里的空气像是被针戳了一下,好似一个饱满的气球被戳得漏光了空气。
啊,草,我说错话了。
虽然只发生在一瞬之间,我还是看到关山雁那双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满。那一刻我已经看见她在心里把我分类为“和其他男人一样”的栏目里。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下子乱了阵脚,结结巴巴地想找补,徒劳地想向她证明我不是那种和秦景臣一样的吃锅望盆、有了老婆还想着别的女人的男人。但悲哀的是,我的发言和表现好像和和她理解的完全就是一致的。
“原来子翊哥有这样的雄才壮志,是阿雁不懂了。”关山雁礼貌又疏远地说道。
这时沉默了大半晌系统突然报告道:关山雁对你好感度下降了五个点。
它的声音里没有怜悯,倒像个记账的管理者,冷冷地把数据敲出来。我恨不得把那瓶玉容散当成弹子扔回去,把刚才那些话统统收回。然而话一出口,便像打在水面,泛起圈圈不能复原。如果这是一局GalGame,我这个坏结局线此刻已经是注定的了。
关山雁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吓人:“子翊哥,天也晚了,你也早些回去。”
我站在那里,像个被拒的孩子,语气里塞满了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的挣扎,最后只能像个傻子似的一把拉住关山雁的手,把小药瓶塞进她的手里:“你……你记得敷药,让清锳像我刚刚那样……”
她看看手里的药瓶,没有驳我的面子,但是也没再多说话。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卧房正门,正巧碰见清锳端着托盘回来,上面摆着一碗白粥,两盘小菜。
“唉?祁大人?”她惊讶地看着我,但又由于我之前给她留下的印象比较好,她没有很排斥我,“您大晚上怎么跑这儿来了?”
“清锳!”关山雁打断了我即将脱口而出的回应,在屋内朗声招呼道,“进来!”
清锳看看我,没敢再多说话,抱着托盘小跑进屋内,“咔!”房门当着我的面被关上了。
我像个体育场里没人要的塑料水瓶一样孤零零地站在卧房外,心里恨不得抽自己十个大嘴巴子。
“阿雁,我来,不只是带药膏。”我走到旁边的窗户下,用一种其他院里的人听不到只有关山雁和清锳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我希望你要想明白,你究竟想要过怎样的日子。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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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墙下去,风从背后掠过,带着一阵落叶的窸窣。系统在我耳里又开始盘算:“这算是出师不利吗?”
“闭嘴。”我没好气地向和鲍嘉约定的地点走去。
“啧啧啧,祁大人,你真的确定吗?若她真看清了内心,不想和秦景臣好了,那就算你任务失败,你准备好被踢回现实世界吗。”系统阴阳怪气道。
我没有吭声,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想好该怎么鼓起勇气回到现实。
这里虽然也窝囊,但是我的现实生活更窝囊。
第二日天刚蒙白,我躺在床上懊恼地复盘昨晚上那场失败的对话。
巧娘给我打了盆水,在第三次招呼我后我终于骂骂咧咧地起了床。然而巧娘现在已经根本不怕我那毫无威慑力的牢骚,伸手就把湿毛巾盖我脸上,像母猫给小猫洗脸一样开始大力擦拭。
还没等我对着铜镜顾影自怜这张俊脸被巧娘擦得通红的时候,林七一路小跑冲进了我的卧房。
“你找谁?”我懒洋洋地冲他打趣道,却只见他手中拎着一张朱红的信件,额头上的汗还在闪着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
那是一份喜帖,上面字如刀刻:七日后,秦景臣与柏如烟合卺。
林七把喜帖递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像递一份棺材单。
我接过那帖,嗅了嗅喜帖上那优质的墨香与我之前在秦府时隐隐约约闻到的柏如烟身上茉莉花香,心里的某根筋被轻轻扯了一下。
这封喜帖被安排到我府来,不知是这两公婆对我的嘲讽,还是对我的试探。外人未必看得出我内心的盘旋,我却清楚:这不是一张普通的请帖,更像是对我的挑衅书:拿去看戏的人,来得越早越好。
林七走到我身边低头道:“老爷,您看这……”
我抬头看着他无措的眼神,笑得很淡:“不急,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到时候去看看这出戏该怎么唱。”
林七愣了,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仿佛以为我终于疯了:“真的要去?”
我顶着他的眼神说道:“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这句话里有挑衅,也有一种奇怪的赌气。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能退到原位了:既要扮演旁观者,也要在必要时当演员。这破剧情既然给了我一个破戏台,我只能搭台荒腔走板地唱给所有人看,因为这一次的剧情里,祁鹤轩已经不是之前无人问津的炮灰了。
门外掉落的几片枯叶被风卷起,打在窗沿,秋日的院落里一切的喧哗似乎都被提前收敛。
我把喜帖小心地折起,放进怀里。
系统小声嘟囔道:“你这剧情越走越离谱了,谁知道到时候你是去赴喜宴还是去赴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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