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青瞥了他一眼,狭长眼眸里不见半分不悦,反倒漾开一抹清浅笑意。
他伸出手揽过江瀛的肩膀,俯身道:“我大你六岁,你唤我一声兄长,不是应该的?”
江瀛见他神情潋滟,眸中饱含春色,心头一跳,退后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难得绷起脸,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一字一句道:“就不唤。”
方淮青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他的后颈,那力道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笑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江瀛动了动脖子,竟发现那手指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他索性放弃挣扎,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闷闷地回了一句:“谁爱唤谁唤。”
几人行至山下,日头渐渐西斜,午间的燥热被晚风卷走,只余下草木的凉意漫过营地。
演武文会已至尾声,山脚下随处可见拖拽行李的仆从与整装待发的马匹,蹄声踏过泥泞的草皮,溅起细碎的泥点,一派归程将近的忙碌。
锦王爷虽已过六十,精神头却十足,丝毫不见疲态,下了山转头又和相熟的官员下棋去了。
陈稞自午后便有些精神不振,江瀛料想晚宴必是觥筹交错、应酬不断,便主动开口:“晚宴嘈杂,你若是累了,不必勉强。”
陈稞面露担忧:“你独自应付,能行吗?”
江瀛正想说无非是些场面话,身旁自下山后便沉默的方淮青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他不必独自应付,有我。”
陈稞低头系紧敞开的外氅,无声笑了笑:“那有劳方二公子替我照顾江瀛了。”
方淮青与他目光相撞,敛去所有笑意:“自然,那是我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江瀛瞧着二人神色平静,语气里却暗潮涌动,只觉脊背发毛。
他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方淮青望向陈稞的目光,对陈稞道:“你先回去歇息,我晚些再找你。”
陈稞越过他的肩膀,望了一眼方淮青,笑容自然地拍了拍江瀛的肩:“好,明日我们一同回去。”
待陈稞走远,江瀛转身,正撞上方淮青沉静似水的眸光。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江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方淮青凝眸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未发一言。
这时,一个灰衣侍从远远奔来,正是贺平,他行至方淮青前道:“二公子,事情已然办妥。”
方淮青的神情已恢复了平静,眸中一片清明,郁郁之色转瞬即逝,波澜不惊道:“知道了,范围越广越好。”
江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一旁的贺平始终低着头,显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于是又将目光转向方淮青,只见他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狭长眼眸流光微闪,有一种静待风云变幻的从容与狡黠。
“晚宴你先去,我稍后便来。”方淮青对他道。
言罢,便与贺平一起,身影很快融入漫天燃烧的瑰丽晚霞之中。
待江瀛步入设宴的大帐时,场内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雕花银烛台上烛火高燃,映照着宾客们华美的衣袍与闪烁的珠翠,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他的出现,仿佛在滚热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清水,瞬间激起一片低低的嗡鸣与无数道投来的视线。
女眷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低声交换着评价;而席间的年轻男子们则已热情地围拢上来,手中皆端着酒杯。
“江公子来了!”
“昨日较艺,江公子风采真是令人心折!”
“不愧是将军府的人,不同凡响!”
他尚未反应过来,手中已被塞入一只温热的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其中微微荡漾。
道贺声、恭维声不绝于耳,他一时推辞不过,便已被人托举着杯子靠近唇边,瞬间两杯烈酒入喉。
一股灼热之气立刻从胃里翻腾上来,直冲头顶,眼前的人和物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开始微微晃动。
当第三杯酒又被递到面前时,江瀛感到一阵眩晕,摆手拒绝,那劝酒之人却不依不饶,手臂几乎要搭上他的肩膀。
正僵持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旁伸来,带着些许不耐,一把截过了那只酒杯。
“眼瞎了吗?没看见人都要站不住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姚星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色不算好看,语气也硬邦邦的。
他将那杯酒随意往旁边案几上一搁,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视线扫过众人,带着火气与天性中的傲然。
劝酒之人面面相觑,见姚星漾面露不善,便也都讪讪离去了。
江瀛强忍着晕眩,也不管身后那群喋喋不休的人,径直走出了喧嚣的帐篷。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迎面拂来,吹散了几分帐内的闷热与酒气,让他昏沉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月光清冷如霜,静静洒在已略显空旷的营地上,远处还有零星的灯火与马蹄声,勾勒出离别前夜的静谧与寥廓。
走出一段距离,江瀛觉得手脚发软,酒意冲击着大脑,便一屁股坐在营地上的灯盏下,望向跟着他出来的姚星漾。
静默在风中蔓延。
他的头软软地靠在灯盏的柱子上,见灯盏下姚星漾鲜艳的宝蓝色衣袍更显明亮,缓缓道:“你简直要把我闪瞎了。”
姚星漾腾的一下站起身来,骂骂咧咧道:“靠,这是什么屁话,早知道刚才不帮你了,让你被他们灌醉拉倒。”
江瀛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摆了摆:“你会帮我的。”
“你哪来的把握?”姚星漾嗤笑一声。
江瀛冲他招了招手,姚星漾半信半疑靠近,就听他道:“就凭我知道,你和方淮青以前的事情。”
姚星漾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结结巴巴道:“知……知道就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江瀛坐直身子,双手环胸望着他:“你是不是想和方淮青为当年之事道歉?”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要和他道歉!”姚星漾颤抖着手指向他,说完一甩衣袖背过身,胸腔剧烈起伏。
江瀛好笑的看着他道:“你之前引我去先得戏楼的举动,无非也是想引得他的注意,可又拉不下面子。”
姚星漾转身想对峙,却见江瀛面色酡红、呼吸急促,目光直白大胆,往日的克制内秀荡然无存,不觉吃惊:“你……两杯酒就醉成这样了?”
“我没醉,是你老眼昏花。”江瀛歪了歪头,笑容明媚道。
姚星漾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江瀛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姚星漾吓了一跳,追上前去拉住他:“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
江瀛回头,笃定道:“我去骑马。”
“夜黑风高的你骑马!?马都要被你吓死了!”
江瀛仿佛没听见,径直往马圈的方向而去。
姚星漾彻底慌了神,一边跟上江瀛的脚步,一边转头对远远跟在身后的仆从喊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方淮青给我叫来!就说江瀛发酒疯了!”
他自己都没想到,一个醉鬼脚步竟如此之快。
赶到马圈时,正见江瀛踱着步徘徊,指着一匹黑马对他道:“小姚你看,这是不是万里挑一的好马?”
姚星漾绝望地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回道:“要不是你醉了,我现在一定踹飞你。”
江瀛哈哈大笑:“就你射箭那个准头,踹飞我,算了吧。”
等到方淮青闻讯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江瀛牵着一匹黑马,想要爬上马背,却因醉酒没什么力气,屡试屡败;姚星漾在旁又是拽又是扶,嘴里骂声不绝于耳,而江瀛闻言,竟蹲在地上捧腹大笑。
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大抵是着急赶来,寒夜里,方淮青的额头上竟然沁出了一层薄汗。
见到是他,姚星漾迅速将头发甩到身后,理了理仪态,气急败坏道:“你来管他!倔驴一样,烦死了!”
江瀛又从马背上慢慢滑了下来,方淮青一个箭步上前环住他的腰身,闻道一股浓烈的酒味,他皱眉观察江瀛的神情,见已是醉酒的状态,漠然问姚星漾:“谁灌的酒?”
姚星漾忍不住呛他道:“自然是你那些狐朋狗友,若不是我挡着,现在人已经醉成一滩烂泥了。”
江瀛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雅香气,抬头对着方淮青瞧了又瞧,忽然激动地扑进他怀里:“你怎么来了!”
方淮青任由他抱着,抬手将他贴在脸颊的发丝拨到耳后,声音温柔:“嗯,我来了,现在回去吧。”
江瀛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清冷的神情换成了一种近似娇憨的嗔怪:“不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淮青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在他身上,配合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江瀛指了指不远处面色怪异的姚星漾:“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方淮青抬眸望去,姚星漾的面容开始扭曲,夸张的大笑一声:“哈?我能有什么事情,简直莫名其妙。”
江瀛踮起脚尖搂住方淮青的脖子,混着浓烈酒精的气息毫不避讳的洒在方淮青的耳畔,小声道:“他说要和你道歉。”
说罢,神情狡黠的对着方淮青眨了眨眼睛。
方淮青搂住他软乎乎的身子,目光转向姚星漾,声音平静:“你要说什么?”
姚星漾攥着自己垂下来的一缕卷发,冷笑道:“醉鬼的话你也信。”
方淮青敛了神情:“感谢的话他日后会对你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不稀罕!”姚星漾甩了甩宝蓝色外衣上的黄腰带,转身离去。
看到姚星漾的身影走远,江瀛才好似反应过来一般,拉着方淮青的手臂:“你怎么让他走了!”
方淮青低头凑近,情不自禁捏了捏他的脸:“阿瀛,现在他不重要,你比较重要。”
江瀛吃痛,龇牙咧嘴地躲开方淮青的手:“方家的伙食真好,把养的你手劲这么大。”
方淮青轻轻地笑了笑,在他面前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江瀛在原地呆愣了片刻,随即跳上了方淮青的背,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心满意足道:“你真好。”
浅浅的呼吸从身后传来,方淮青无奈摇头,将他往上提了提,脚步沉稳的往方家营地的方向而去。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交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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