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被查封,接连几日,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檀娘只能每日忧心忡忡地干等着。
这天,本就暗流涌动的将军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长公主殿下的金轿落在府门口,一截镶戴玉镯的手腕伸出来,“开门,本公主要进府里找人。”
圣上亲属的精兵只听命天子,“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将军府,还望公主殿下恕罪。”
“放肆。”
空气沉默了一瞬。
轿帘掀起,长公主扶着贴身宫女的腕肘下了轿,慢步走到那精兵侍卫前,扬手一巴掌甩过去,“本宫乃大云嫡长公主,就是太子胞弟来了,也得向本宫屈膝行礼,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忤逆本宫!”
“元硕长公主恕罪。”将军府门口跪了一地的侍卫。
元硕二字有开源、初始的意思,是本朝最为尊贵的公主封号,地位可与太子储君相当。大云开国以来,仅有一位立下赫赫功勋的公主死后多年被追封过,而眼前这位长公主自出生便有了此等尊荣,成为开朝以来位分最尊贵的皇女,民间常有戏言,如若不是长公主是个女儿身,怕是下一任储君的位置都非她莫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圣上与皇后极度宠溺长公主,养成了她的乖张性子。
早年一位内阁大臣因为冲撞了长公主,竟被当场斩杀于宫内,事情传开后,文武百官皆上书要严惩公主,可奏折悉数被圣上拦下,用一句“公主年幼尚不知事”的话轻而易举揭了过去。
长公主乖戾妄为,视人命如草芥,无人敢与她作对,但守住将军府是圣上的皇令,他们这些精兵侍卫若是出了纰漏同样小命难保。精兵统领一时间骑虎难下,跪在地上冷汗直冒,“末将奉圣上之命看守将军府,并非执意与公主殿下作对。方才听闻殿下是要府上找人,这样如何,末将派人进去找,找到后即刻带出来交由殿下?”
旁边的大宫女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训斥,被元硕拦下。
“好,既然将军愿给本宫通融,那本宫也不为难你。”元硕长公主命人递上来一幅画卷,展开,里面画了一名衣着素朴的女子,“此人先前偷了本宫的东珠,随后隐匿踪迹消失,本宫近来打听到这窃贼假借凌将军表妹的身份藏在将军府里。”
元硕长公主面无表情:“抓住她,本宫要亲自审问。”
凌爻在干清宫为了退婚不惜以下犯上的事情,今日才传到元硕耳朵里。她在长公主府里办了场赏花宴,邀请各王公贵族的夫人小姐赴宴,正聊得欢心,突然收到信,说凌爻前几日向圣上退婚了。
圣上不同意,凌爻不惜拔剑行刺。
圣上大怒,将凌爻剥去官服,打入诏狱,每日鞭刑一百,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硕多年来身居高位,第一回露出惊慌的神情,“她为什么要退婚?”
明明前不久她还与自己在御花园谈心。
不管她闹什么脾气,凌爻永远都依她,从不忤逆,嘴上时常挂着那句“臣以公主为天”。
“凌将军说她不愿做困在一宅之内的驸马,她的志向在疆场。”
“父皇不是已经封了她大将军王吗?”
“凌将军也不愿,大将军王兵权虎符在手,容易功高盖主,她只做一个骠骑大将军足矣。”
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有任何改变。
大将军王是公主向圣上举荐的,驸马更是与公主成亲后的头衔——凌爻这是在与她撇清关系。
元硕长公主又急又怒,摸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即摆架入宫。
见到圣上后才明白一切原委。
原来凌爻一直在利用她,为的是在朝堂站稳脚跟,替凌氏镖局翻案。如今她大仇得报,在朝堂也有了一席之地,就开始过河拆桥,拒绝与她成婚。
……凌爻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她。
她一直在骗她。
时至今日,元硕才想明白,为何凌爻屡屡拒绝她的亲近。元硕不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娇羞小姐,她肆意妄为,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当初在与凌爻“互通心意”后,她就想与凌爻上床亲近,可凌爻转手就拂开她,甚至一块布料都不让她捱着,嘴里冠冕堂皇地说,“我尊公主、敬公主,珍惜所有与公主的第一次,想把最美好的留在新婚夜。”
凭借这句话,元硕被她哄得找不着北,实在忍不住了想牵凌爻的手,凌爻躲得比谁都快,然后率先一步“质问”她,“公主,您迫不及待想与凌爻亲近,是因为没有把凌爻放在心上吗?你不尊我、不敬我,还是不爱我,觉得我可以像个玩物一样。”
公主听了这话难免理亏,此后更是规规矩矩一动不敢动。
而凌爻在其他事情上却是对她千依百顺,无论元硕说什么、做什么,凌爻永远是“好、对”。彼时长公主满心得意自己找了个好妻主,事事都依着她,直到今日才知道那根本是凌爻懒得花心思!
她看她就像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凌爻真正在意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凌爻口口声声要休弃的“糟糠妻”——檀娘。
知道一切真相后的长公主怒不可遏,准备派出数百士兵将檀娘捉回来,可刚回到公主府就听见下人禀报说,工部尚书的小姐求见。元硕心烦意乱,本不愿接见,但工部尚书的小姐说她有关于凌爻的事禀报,元硕这才同意接见她。
“公主殿下,数天前我在一家胭脂铺里碰见凌将军的表妹。”
“凌爻无父无母,有个劳什子表妹,”公主撑着额头,品出些端倪来,“你说的那女子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年纪不大,长相清秀,不过皮肤没寻常小姐细腻,脸上还有几点小雀斑,”工部尚书的嫡小姐尽量回想,“哦对了,民女听她说话觉着不像是京城人,倒像是我外祖母江南那块儿的。”
听见雀斑时,元硕心里差不多就有底了。
她猛地摔了茶盏,冷笑一声,“胆小不小,敢这样戏耍本宫。”
凌爻明面儿上说与雀儿街的糟糠妻再无瓜葛,私底下却都将人接到京城将军府里来了。而那看上去怯弱无能的檀娘,竟也是个阳奉阴违的,当初她要她滚得远远的,她不肯,说要在雀儿街带着哪也不去,眼下不还是贪图荣华富贵跟着凌爻来了京城?
混账,畜生,死不足惜的贱人!
确定檀娘这会儿还在将军府,元硕立即摆架来此,随便胡诌了一个檀娘偷东西的由头,要进去抓人。
她是长公主,无人敢质疑,反而还得卑躬屈膝地请她在轿子里稍候片刻,等人抓出来了再来请她。
元硕在轿子里一边品茶一边耐心等。
今日见不到檀娘她不会善罢甘休。
-
另一边,檀娘往嘴里塞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只身回了卧房。
清竹跟在后头,“夫人你多用点饭吧,这几日你不吃不喝也不睡,迟早会倒下的……”
“我没事。”檀娘双目失神,她在将军府好好待着,会有什么事。
凌爻却在诏狱受苦,更让檀娘难以接受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凌爻会受什么刑罚,她苦苦求展护卫告诉她,但展护卫却摇头说她也不知道,“属下只听说诏狱刑具成千上百,有烧得滚烫的炮烙,将人捆在上面,生生烫掉一层皮。还有五六寸长的银针,先在沸浆里烧得发红,再从人的指甲缝里戳进去,贯穿整个手指。还有一种更为残酷的倒刺鞭,鞭身细长,上面布满银钩倒刺,一鞭抽下去皮开肉绽,血流不止,而后还会用盐水反反复复地浇灌折磨,又因为长时间被水浸润,伤口会溃烂无法愈合……”
每听一个字,檀娘的心像被刀子剜肉,疼得她喘不过气。
世人只知凌爻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却不知她也是个人,也只是个会流血、会喊疼、会生病难受的女子。
七年前,凌爻满身是伤倒在坟头,檀娘把她捡回来,费尽心思才从鬼门关抢回凌爻一条命。为了养好凌爻的伤,她费尽心思,生怕凌爻一点风吹日晒头痛脑热,足足养了半年,这人才能下床走动。
婚后,两人浓情惬意,凌爻主动招揽所有的活,不慎感染风寒,也会浑身发软,倒在床上烧得说胡话,一会儿喊爹娘爻儿好疼,一会儿喊檀娘别走……午夜梦回时,常常吓出一身冷汗,梦呓地说自己害怕,檀娘心疼地将凌爻搂在自己怀里,手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着这个仿佛铜皮铁骨不知疲倦的人,“妻主不怕,檀娘在,会一直在,永远陪着你。”
“爻儿别怕。”檀娘与凌爻交颈相卧,互相取暖。
没有人比檀娘更心疼凌爻,只要想到那冷白细腻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她就难受得快要死过去。
这是她亲手捡回来的人。
是她一点一点从鬼门关拉回来养活的人啊。
凌爻可以飞黄腾达后抛弃她,可以攀龙附凤忘恩负义,也可以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可还是檀娘不希望她在诏狱受尽苦楚。
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怎会忍心对方受苦。
檀娘身形踉跄,清竹想要上前扶她,被她拒绝,强撑着自己走回卧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关紧门。走到书桌前,看着一摞摞练习的字帖,檀娘从中抽出一幅行楷,那是凌爻入宫前写的。
上面只有她们的名字。
凌爻,檀葭。
檀娘指腹轻轻抚过,当日她与凌爻置气,故意说身体疲倦不想练习,后来凌爻走了,她也只练习自己的名字。凌爻二字,她看都不看,也一笔都没练,可此刻,却觉得这两个字深刻到了心底。
檀娘执笔,在空白处缓慢地临摹出“凌爻”两个字,写得歪七八扭,她呆呆地看了会儿,忽然发疯地撕掉。也不知道跟谁置气,檀娘握着笔固执地一遍遍练习,直至练得遍地全是废纸,手指发红发肿,手腕发酸发麻没了知觉,毛笔“啪”的一声断裂。
似是在隐喻着什么,心底顿时涌出一股巨大而强烈的失去感。
好像什么东西在慢慢流失。
檀娘痛苦地捂住心口,“不会的……”
不可能。
此时屋外匆匆忙忙地响起一道脚步声,紧接着是清竹的喊声,“夫人,不好了,将军府里突然涌进来一群士兵,说要抓走您,展护卫在前院跟他们打起来了!”
檀娘耳廓嗡鸣,她闭上眼,努力压下心底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稍稍冷静,打开门问,“不是说圣上下令将军府任何人不得进出吗?”
“奴婢听说是有一窃贼偷了长公主殿下的玉佩,藏进了将军府,他们奉命捉拿,还说那窃贼假借凌将军表妹的身份……”清竹欲言又止,“夫人,是不是在说您?”
檀娘垂眼思忖,哪有什么窃贼和玉佩,分明是公主得到她在将军府的消息,趁着凌爻不在要除掉她。公主一声令下,这一劫是躲不掉的,还会连累旁人。
“清竹,我们去前院。”檀娘快步过去。
前院里乱作一团。
展护卫被凌爻千叮咛万嘱咐护好檀娘的安危,一听这些人要进来捣乱,拿下腰间长鞭开始抽人。她是凌爻麾下最得力的助手,曾在战场以一敌百,是在战场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女副将,岂是这些在京城中养废了的士兵能敌得。
黑金长鞭三两下就撂倒了几十精兵,展护卫眼神冷漠,“再往前一步者,死。”
众人生畏,不敢贸然上前。
精兵统领拔剑相向,“展副将!我乃奉公主之名前来抓贼,你有什么可阻拦的?莫不是这将军府里真的藏了窃贼?”
“藏没藏不是你说了算,想进将军府搜查,先过我这关。”展护卫一记长鞭甩去,竟是将地板生生劈成两半。
精兵统领破口大骂:“心狠手辣的妇道人家!”
展护卫弯了弯红唇,清凌好听的声音里沁满杀意,“今日就让你看看妇道人家是如何心狠手辣地取你狗命。”
“住手——”檀娘赶来,及时阻止这场作乱。
她提着裙摆跑到展护卫身前,问她有无受伤,展护卫说没有,檀娘放下心来。
檀娘上前一步,透过精兵统领望向大门外的金轿,“我跟你们走。”
展护卫脸色一变,“夫人!”
“展护卫,我知道凌爻要你时刻护我安危,可今时不比往日,凌爻在诏狱,我们围困于将军府,而今又引来公主殿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应对的时候,”檀娘抬手,用帕子轻柔抹去展护卫额角沾染的鲜血,看着这个武艺高强、实则年纪还是她妹妹的女子,“倘若公主殿下借机发威,让人杀掉府里的丫鬟奴仆发泄,那时怎么办?”
“清竹和她三个妹妹都那么小,你也不大,都是做我跟凌爻妹妹们的人,”檀娘轻语,“我不想你们白白送命。”
展雀翎颤了颤眼睫,“可是公主殿下来者不善,会要了夫人的命。”
“不会的……”这一点檀娘肯定,“她不会杀了我,会留着我与凌爻对峙的。”
顿了顿,檀娘假借擦汗的动作,悄悄在展护卫耳边说:“说不定我还能借机逃出去躲起来,届时凌爻出狱,便可不用顾忌我被谁当作人质威胁她,她想要如何就能如何。”
“好了,你跟清竹去后院吧,”檀娘对她笑,“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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