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气息尚未从萧寒怵的斗篷上散尽,临洮洞前的枯枝似乎还残留着他离去的细微声响。然而,就在这片仿佛重归死寂的山林阴影中,另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冷冽地注视着这一切。
距离洞口约百步之外,一株极为茂盛、枝叶虬结的古松之上,谢允之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静静立于一根粗壮的横枝之后。他同样一身玄色,却比夜更深沉,几乎完全吞噬了周围微弱的光线。寒风拂过,松针发出沙沙轻响,完美掩盖了他悠长近乎停滞的呼吸声。
他在这里,比徐执和萧寒怵都要早。
东厂的耳目并非万能,但足以在首辅府邸外围捕捉到不寻常的动向——深夜悄然离府的心腹死士、套用的普通马车却驶向荒僻的北郊。这已足够引起谢允之的警惕。他太了解徐执,这条老狐狸绝不会无的放矢。
于是,他来了。并非大队人马,只有他一人。追踪与潜行,于他而言,是融入骨血的本能,远比徐执那训练有素的死士更加精通此地形的利用。
他看到了萧寒怵的警惕与潜行,看到了那死士的现身与引路,也看到了两人消失在那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洞口。
他听不到洞内的谈话,但不需要听。徐执深夜在此地秘密会见刚刚遭遇刺杀、身负血海深仇的萧寒怵,其目的,昭然若揭。
谢允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的面容在树影遮蔽下更显冷硬,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听到洞内隐约传来的、被山风扭曲得断断续续的“谢允之……罪证……合作……”等零星词语时,骤然缩紧,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似是嘲讽,似是冰冷,又似有一闪而逝的、更深沉的东西,快得无法捕捉。
当看到萧寒怵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洞口,并迅速离去后,谢允之并未立刻动作。他依旧如同凝固的雕塑,耐心等待着。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首辅徐执才在那名死士的护卫下,谨慎地走出山洞,四下观察无误后,朝着另一个方向悄然离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确认再无人迹,谢允之才如同一片真正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古松上滑落,落地时点尘不惊。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便已如鬼魅般飘入那刚刚结束了一场秘密交易的临洮洞。
洞内,那几盏油灯尚未熄灭,昏黄的光线依旧顽强地抵抗着浓重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后的淡淡焦味、潮湿的霉味,以及……残留的、属于两个不同男人的微弱气息。
谢允之的目光如最精细的梳篦,缓缓扫过洞内每一寸空间。地面被粗略打扫过,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或杂物。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方才徐执站立之处附近的一小片地面。
那里,有一处极其微小的、不同于周围灰尘的深色印记,仿佛是什么细小潮湿的东西落下后又被人无意踩蹭过。
他蹲下身,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沾染了那印记的尘土,凑近鼻尖。
极淡的墨味,混合着一种特制的防水油膏的气息——这是宫中和高官之间传递重要密信时,常用于包裹文书以防潮的油膏味道。
徐执果然给了萧寒怵东西。所谓的“证据”。
谢允之缓缓站起身,眼中冰寒之色更浓。他几乎能猜到那会是什么——一些半真半假、经过精心筛选和篡改的线索,足以点燃萧寒怵的怒火,将他变成指向自己的利刃,却又无法真正触及核心,一旦深查,要么断掉,要么指向错误的深渊。
好一招借刀杀人。
那么,萧寒怵呢?他真的会相信徐执吗?他那看似被仇恨驱动的应允,有几分真,几分假?
谢允之的脑海中闪过萧寒怵离去时那双冰冷彻骨、毫无波澜的眼睛。那不是一个轻易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会有的眼神。
他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笑声在空洞的洞穴里显得格外阴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徐执或许以为自己是黄雀,却不知那只蝉,或许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蠢物。
他转身,不再停留,迅速离开了山洞。身影融入山林的速度,比萧寒怵更快,更悄无声息。
……
京城,东厂提督府。
地牢深处的刑房里,血腥气与草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鞭挞声、压抑的惨叫声刚刚停歇。
谢允之已换回那身官服,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手指上并不存在的血迹。
他的脸色在墙壁上火把的跳动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冷漠,仿佛刚才那场残酷的审讯与他毫无关系。
一名太监恭敬地垂首立在下方,低声汇报着:“……我们抓到的那刺客嘴很硬,用了三道大刑才开口,咬死了是北狄残部买凶报复,线索到城外五十里的一处黑赌坊就断了,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弃子。”
谢允之擦拭手指的动作未停,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北狄残部?倒是会找替死鬼。继续查,赌坊的人一个不漏,撬开他们的嘴,看看最近都有哪些‘豪客’光顾过。”
“是!”太监连忙应下,额角渗出细汗。
这时,另一名身着寻常百姓服饰的探子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凑到谢允之耳边,极低地禀报了几句。——正是监视首辅府和萧寒怵府邸的探子回来了。
谢允之听完,擦拭手指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瞬。随即,他将那方雪白的丝帕随手扔进一旁燃烧着的炭盆里,帕子瞬间被火舌吞噬,化为灰烬。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加派人手,盯紧首辅府出来的人,特别是往将军府方向去的。有任何传递物品的迹象,不必拦截,看清是什么,回报即可。”
“督主,那萧将军那边……”探子迟疑地问。
“照旧。”谢允之的声音冷了下去,“他府外的人撤掉一半,留下最得力的,看得远些。别让他发现。”
“是!”探子虽不解其意,但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谢允之挥挥手,让那名探子也退下。
刑房里只剩下他一人,还有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刺客”。跳动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血迹斑斑的墙壁上。
他缓缓向后,靠在冰冷的太师椅背上,闭上眼。
萧寒怵……徐执……
一个带着八年未消的恨火归来,一个藏着祸心试图搅动风云。
皇帝呢?陛下将查案之权交予自己,是真的信任,还是另一种试探和平衡?是想看自己和萧寒怵斗个两败俱伤,还是想借徐执的手除掉功高震主的萧寒怵,再反过来除掉失去利用价值的徐执?
这京城,从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斗兽场。
而他,早已深陷其中,浑身沾满了洗不净的血污和泥泞。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冰冷的杀意和阴谋的气息强行冲开,一股截然不同的、灼热而鲜活的暖流猛地撞入谢允之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绞痛。
那不是一个模糊的场景,而是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阳光,是首先闯入感知的。那年的阳光,似乎都比现在的更烈、更亮,带着能灼伤皮肤的热度,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镇北将军府的演武场上,将每一粒飞扬的尘土都照得纤毫毕现,将黑曜石铺就的地面晒得滚烫。
声音是嘈杂而充满生气的。兵器碰撞的铿锵声、羽箭离弦的破空声、战马不耐烦的响鼻声、少年亲卫们操练时的呼喝声、还有……那个人的笑声。
萧寒怵的笑声。爽朗,明亮,带着未经世事磋磨的赤诚和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活力,像最烈的酒,一下子就能灌满人的耳朵,让人忍不住也想跟着扬起嘴角。
那时,他还不是大将军,只是萧小将军。而自己,也还不是东厂督主,只是一个因陛下赏识被送来将军府、希望能沾染些阳刚之气、却总显得格格不入的文弱少年。
那次对练,他毫无疑问地又输了。被萧寒怵一个干净利落的绊摔放倒在地,后背重重砸在滚烫的地面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扬起的尘土呛得他忍不住咳嗽,眼前一阵发黑,手肘和掌心被粗粝的地面擦得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狼狈不堪、挣扎着想爬起来时,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的手猛地伸到了他眼前。那只手,指节分明,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感,手腕上还带着操练时留下的浅浅红痕和些许尘土。
他愣愣地抬头,逆着光,看见萧寒怵带着汗水的、笑容灿烂的脸庞。
汗水沿着他饱满的额角、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允之,发什么呆?摔傻了?”萧寒怵的声音带着笑意,没有丝毫嘲讽,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一点点戏谑,“快起来!地上烫得很!”
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他冰凉的手腕,一股巨大却温和的力量传来,轻易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站稳的瞬间,一方干燥而柔软的棉布巾子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巾子似乎刚刚浸过冷水,还带着一丝令人舒适的凉意,但更强烈的,是巾子上沾染的、属于萧寒怵的体温,以及阳光曝晒后留下的干净皂角味道,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的汗气。
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擦擦!瞧你这一头汗。”萧寒怵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自已脸上的汗,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你这身子骨还是太弱,得多练!以后我天天陪你练,保证让你壮实起来!走,再来!”
他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谢允之的肩膀,那力道差点又把他拍个趔趄,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热情和……保护欲。
那一刻,手腕被握住的地方,掌心攥着巾子的地方,甚至被拍打的肩膀,都残留着那种滚烫的、几乎有些灼人的温度和力道。
那种温度,曾一度驱散了他体内仿佛与生俱来的寒意,让他错觉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变得“壮实”起来,可以站在那阳光之下,而非永远缩在阴影里。
……
冰冷的现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脑海,将那些鲜活的画面击得粉碎。
指尖无意识地剧烈蜷缩了一下,仿佛真的想抓住什么,但掌心触碰到的,只有官服光滑冰冷的刺绣,以及……常年握笔、翻阅卷宗、乃至沾染无数看不见的血污后留下的、永远洗不掉的虚无与冰冷。
那方巾子带来的短暂凉意和温暖,早已被如今掌心的死寂和血腥气彻底覆盖、吞噬。
那阳光下的笑声、汗水、温度……一切的一切,都被八年的时光、萧老将军的鲜血、无尽的阴谋、以及他自己双手沾上的污秽,隔绝在了再也回不去的彼岸。
他亲手斩断了通往那片阳光的道路。
喉咙里涌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再睁眼时,那短暂的恍惚和剧痛已被深不见底的寒潭彻底吞噬,只剩下比之前更加坚硬的冰冷和决断。
他不能阻止萧寒怵去查,甚至不能明显地去阻止。仇恨是唯一的动力,若强行掐灭,或许会连那个人也一起摧毁。
他只能更快。
快在萧寒怵被徐执的伪证引入死路之前。快在皇帝失去耐心落下铡刀之前。快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将那些真正的、肮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秘密,彻底掩埋。
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
“来人。”他的声音重新响起,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情绪。
一个黑影如同从地底冒出般悄无声息地跪在他面前。
“去‘案房’,把八年前关于北疆军械调拨案的所有卷宗副本,以及当年所有经手人、包括已死或失踪者的名单,全部调出来。要快,要密。”
“是,督主!”
黑影领命,瞬间消失。
谢允之独自坐在刑房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魔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或者说,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掀起。
而他,早已做好了置身风暴中心,甚至亲手掀起更大风暴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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