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山风裹挟着枯枝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夜枭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森然。
萧寒怵归心似箭,全副心神却用于应对险峻路途。怀中那份薄薄的油布包紧贴胸膛,灼热而沉重,里面藏着可能指向父亲战败真相、也可能淬满毒液的“证据”。徐执的话语、谢允之冰冷的目光在他脑中交织,带来阵阵刺痛与纷乱。
他凭借超凡感知在黑暗中疾行,脚步迅捷却轻如鬼魅,落地几乎无声。身形时而如大鹏掠过低矮灌木,时而如灵猿借助藤蔓岩石快速移动,始终完美利用一切阴影隐藏踪迹。耳廓微动,捕捉着风中一切声响——远村犬吠、更夫梆子、雪落枝头……任何异动都让他瞬间凝固,与环境融为一体,确认安全后才再次潜行。
越近京城,他越发谨慎,潜入官道旁密林,避开可能的路卡与巡逻。巍峨城墙的黑色剪影浮现时,他绕向偏僻西北角,那里有一段巡防稍疏的旧墙。
如壁虎般贴紧冰冷墙根,凝神聆听墙头动静。巡逻兵的脚步声远去,他内力微吐,足尖轻点砖石缝隙,身影如烟上掠,单手一搭垛口,便悄无声息翻入城内,滑入马道阴影。
城内空气混杂着烟火气与无形的紧绷。他化身幽灵,流动在坊墙屋檐的暗影里。宵禁未除,巡逻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和灯笼光晕偶尔划过长街。
他总能提前隐匿,待其远去。甚至能察觉到那些并非官方的、更隐秘的暗哨视线——东厂或其他势力的耳目。他屏息凝神,将潜行术发挥到极致,巧妙避开所有感知。
当靖北侯府熟悉的高墙终于映入眼帘,天边已透出极淡的青色。他绕至最僻静的后巷院墙,无声翻入。
双脚踩上自家后院松软积雪的刹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一松。但他并未立刻前往书房,而是借假山枯树掩护,敏锐扫视四周,确认柯桓安排妥当,府内并无任何异常气息后,才如一道无声的影子,滑入了主屋。
靖北侯府的书房,仿佛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厚重的紫绒帘幕严密地遮挡了所有窗棂,连一丝京城清晨的微光与市井的隐约喧嚣都无法渗透进来,唯有桌案上一盏孤零零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投射出昏黄而有限的光晕。
这光晕勉强照亮桌案一隅,将萧寒怵和柯桓两个凝重的身影放大、扭曲地投在身后直抵天花板的深色梨木书架以及那些排列整齐、书脊泛黄的兵法典籍上。
空气凝滞,弥漫着陈旧书卷、冷冽墨锭以及灯油燃烧混合的沉闷气息,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梨花木桌案上,那方从临洮洞带回的油布包已被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露出的,果然并非什么厚实卷宗,仅仅是一页纸。
纸质泛黄脆硬,仿佛一碰即碎,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磨损和明显的焦糊卷曲痕迹,像是被人仓促间从火中抢出,又或是从某本即将被焚毁的档案中撕下的残片。
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冰冷的数字和名称,间或有潦草的朱笔批注划过。记录的是永熙元年某个秋日,自京畿武库调拨往北疆前线的一批军械明细——三千袋箭簇、五百张制式弓弩、八百副皮甲的数量赫然在列,后面跟着冰冷的调令文号和经手官吏的签名画押。
萧寒怵的指尖隔着一方柔软的细棉白绢,极其小心地、几乎悬空地拂过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和略显模糊的朱红色印泥。
他的目光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逐字逐行地扫过,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笔画转折或印文残留的纹理。柯桓屏息凝神站在一侧,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结,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将军,这……”柯桓终于忍不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这上面的武库令副签押……王弼?此人末将略有印象,八年前确实在京畿武库任职,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吏。但据官档记载,他应在萧老将军出征后不久,就因……因‘监管库房不力,致使部分军械受潮’而被革职查办,后听闻他郁郁寡欢,返乡途中染病身亡了。”
“身亡?”萧寒怵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指尖隔着白绢,精准地点在那略显模糊的“王弼”签名以及其上一个更加难以辨认的红色私印上,“监管不力?只是区区军械受潮,并非重大过失,何至于革职后不久又‘恰好’病亡于途中?徐执抛出的这第一块骨头,倒是腥味扑鼻,有点意思。”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批注处一行极小却异常扎眼的朱笔字:“‘此批弩机箭槽似有锈蚀,望北疆接收时详查’。”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勾勒简陋却透着古怪的符号,像是一个简化的飞鸟标记,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
“弩机箭槽锈蚀……”萧寒怵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仿佛被这行字带入了一个冰冷彻骨的回忆漩涡,“父亲当年最后一战,据幸存老卒泣诉,前锋营的强弩在狄戎铁骑冲锋的最关键时刻,发生了大规模卡涩故障,箭矢无法击发,致使防线被轻易撕裂……最终的战报上,却只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北地苦寒,保养不便所致。”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得如同冰封。柯桓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愤怒与悲痛几乎要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证据似乎即将拼凑出一个指向明确的阴暗事实的瞬间,萧寒怵的心口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
一个身影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闯入他的脑海——不是徐执那副老谋深算、令人作呕的嘴脸,而是谢允之。
是那个在紫宸殿汉白玉阶下,身着绯色官袍,用毫无温度的话语警告他,眼神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甚至……在那片冰封之下,他曾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疲惫的挣扎痕迹的谢允之。
是那个很多年前,在阳光炽烈的演武场上,会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眼神明亮赤诚得如同最纯净琉璃的谢允之。
“不……不可能……”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在他心底最深处挣扎嘶鸣。八年沙场浴血,他早已炼就一副铁石心肠,习惯用最冷酷的逻辑去揣测敌人的阴谋。
可当这个“敌人”的名字是“谢允之”时,那副坚硬的铠甲之下,某处从未愈合的旧伤仿佛被再次狠狠撕裂,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宁愿此刻面对的是千军万马的明刀明枪,也不愿面对这来自昔日挚友可能存在的、彻骨冰冷的背叛。
可理性如同北疆最酷寒的暴风雪,迅速而残忍地淹没了那点微弱得可怜的情感希冀。证据就冰冷地摊在眼前,逻辑链清晰得令人胆寒。谢允之有动机、有机会、有行为。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丝剧烈的波动已被强行碾碎、压入最深处的黑暗,只剩下更加凛冽的冰冷和近乎残酷的警惕。
他不能感情用事。父亲的死,八年的煎熬,北疆无数埋骨沙场的将士英魂,都不允许他因一丝残存的情谊而动摇。
“将军,您的意思是……”柯桓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将他从激烈的内心撕扯中拉回现实。
萧寒怵深吸了一口沉闷的空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客观,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以为意:“这只是猜测,一个基于这片残卷的、最符合徐执意图的猜测。”他巧妙地回避了直接提及那个名字,仿佛只要不念出“谢允之”三个字,那根最尖锐的刺就暂时不会扎得更深,“但这残卷是孤证,王弼已死,死无对证。这上面的记录是真有其事,还是徐执处心积虑找人模仿笔迹精心伪造的,尚未可知。”
他伸出手指,再次隔着手帕轻轻摩挲那纸张的边缘和墨迹,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是伪造的破绽:“纸的陈旧和墨迹渗透的程度,不像新近仿造。
关键或许在于这个王弼其人的真正结局,以及这个……”他点了点那个飞鸟符号,“这代表什么?批注者的独特标记?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暗记?我们需要查清的,是这件事本身扑朔迷离的真相,而不是被他人牵着鼻子,急于下结论。”
“可是将军,”柯桓忍不住踏前一步,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如果真是……真是他谢允之为了权势,竟敢在军械上动手脚,构陷老将军,那他就是罪该万死!我们岂能……”
“柯桓!”萧寒怵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厉色,以及……一丝被戳中痛处的、难以掩饰的痛苦,“证据!我要的是铁证!如山铁证!而不是凭这区区一片来历不明的破纸和几句充满恶意的臆测就定人的罪!查清楚王弼的一切!查清楚这个符号的来历!查清楚当年武库所有相关人等的异常变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毫无根据的猜测都只是徒乱人意!”
他极少对柯桓如此疾言厉色。柯桓猛地一愣,看着将军紧绷得如同石刻的侧脸线条,以及那紧握得指节发白的拳头,似乎瞬间明白了将军内心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痛苦挣扎,立刻低下头,声音沉闷下来:“末将……失言了。”
萧寒怵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柯桓,面朝着那被厚重帘幕严密遮挡的窗户,仿佛想从那片隔绝外界的黑暗中汲取一丝冷静。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才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去。
他厌恶极了这种矛盾撕扯的感觉。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将谢允之牢牢锁在嫌疑最大的位置,而情感却像一头困兽,仍在顽固地、徒劳地为记忆里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年辩护。
这种内耗让他感到一种比连续鏖战更深的疲惫。他甚至产生了一瞬间荒谬的冲动——如果谢允之此刻就站在这里,能给他一个解释,哪怕那解释再离奇荒诞,他或许……都愿意试着去相信一次。
但这脆弱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便被更现实、更冰冷的浪潮彻底覆盖。解释?整整八年了,若真有心解释,何至于等到今日?昨夜临洮洞外,他又为何只是冷冰冰地威胁警告,而非只言片语的辩解?
“不能动用军中和官面的任何力量。”萧寒怵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徐执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
用我们自已从北疆带回来的‘影子’,要绝对可靠,手脚必须干净得像从未出现过,从最不起眼的旁支末节查起。重点查王弼死后,他的家眷究竟流落何处,是否真的被‘妥善安置’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与冰冷:“也顺便仔细看看,有没有东厂插手其中的痕迹。若真是‘灭口’……那么专业的手笔,总会留下点他们特有的味道。”
“明白!”柯桓重重点头,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记住,”萧寒怵转过身,目光如炬,似乎已将那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彻底冰封在心底最深处,“徐执希望我们顺着这条他划下的线,查到某个被谢允之‘灭口’或‘控制’的环节,然后被愤怒冲昏头脑,直接去撕咬他的目标。我们偏不。
我们要查的是王弼之死本身的真相,以及这条线上所有不合常理的扭结与断裂。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在真正灭口,谁在背后掩盖。真相,往往藏在最深层的动机之后。”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柯桓抱拳,转身欲走。
“等等。”萧寒怵叫住他,从腰间解下一枚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上雕刻的狰狞狼头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拿着我的令牌,去城西‘老陈记’棺材铺,找那里的老板。他是北疆退役的老将,绝对可靠,在此地经营多年,自有门路。告诉他,‘饿狼要觅食’,他会给你需要的人手和一切便利。”
“是!”柯桓郑重接过令牌,那冰冷的重量仿佛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口。他不再多言,对着萧寒怵的背影深深一躬,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书房,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寒怵一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案上那页残卷,昏黄的灯光下,那泛黄的纸张和模糊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无数诡谲的阴影,交织着徐执老谋深算的脸、父亲喋血沙场的最后身影、八年边关的风霜雪雨……还有谢允之那双冰冷似铁、却又复杂得让他无法看透的眼睛。
他伸出手,缓缓握住桌上那柄名为“裂穹”的佩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掌心直透心脉,反而奇异地带来一丝近乎麻木的镇定。
“允之……”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挣扎,“最好……真的不是你。否则……”
否则之后是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也无法说下去。那后果沉重得超乎想象,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念头,就足以让那颗早已千锤百炼的心脏传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紧。
他仔细地将那页残卷用油布重新包好,贴身收起。然后,他吹熄了油灯,书房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唯有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顽强地透过厚重帘幕底端的一丝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而微弱的亮痕,如同利刃劈开混沌的第一线微光。
调查的巨轮已然开始转动。他走在一条布满迷雾、荆棘与陷阱的路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血海深仇,另一侧是摇摇欲坠的残存情谊。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次发现都可能带来更彻骨的痛苦与绝望。
但他早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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