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行动的挫败与那充满嘲讽意味的“醉酒乞丐”,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在萧寒怵及其麾下之心头。然而,未等他们从这憋闷与愤怒中缓过气来,一股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压力,已如同无形巨掌,悄然笼罩而下。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透亮,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缠绕着京城的飞檐斗拱。
一骑快马踏破清晨的寂静,清脆的马蹄声在将军府门前戛然而止。马上骑士身着宫廷禁卫服饰,神色冷峻,手持一枚鎏金令牌,高声宣道:
“陛下有旨,宣镇北大将军萧寒怵,即刻入宫觐见!”
声音穿透晨雾,冰冷而不容置疑。府门前的守卫不敢怠慢,立刻入内通传。
书房内,几乎一夜未眠的萧寒怵正与柯桓对着京城舆图低声分析,闻听此讯,两人动作同时一顿。
“陛下此刻召见?”柯桓眉头瞬间锁死,眼中闪过警惕,“将军,这……”
萧寒怵抬手止住他的话,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他放下手中朱笔,整理了一下并未脱下的常服袍袖,语气平静:“该来的总会来。看好家里,等我回来。”
他没有多做交代,但柯桓从他眼中读懂了那份沉重的嘱托。皇帝在这个时候突然召见,绝不仅仅是关怀慰问那么简单。
萧寒怵大步走出府门,翻身上了禁卫带来的马匹。马蹄声再次响起,穿过逐渐苏醒的街道,朝着那皇城深处、天下权力之巅行去。清晨的寒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愈聚愈浓的阴霾。
紫宸殿侧殿,暖阁。
与殿外的清冷不同,此处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贵龙涎香的淡雅气息。
皇帝赵珩并未身着朝服,而是一身明黄色常服,闲适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温润如玉的核桃,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摩擦声。
萧寒怵被内侍引入,依礼参拜:“臣萧寒怵,叩见陛下。”
“爱卿平身。”赵珩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赐座。一大早召卿家前来,没扰了卿家的清梦吧?”
“陛下召见,是臣的本分,岂有打扰之说。”萧寒怵谢恩后,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谨慎地坐了半边身子,垂眸敛目,姿态恭谨。
“嗯,”赵珩似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萧寒怵,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北疆苦寒,爱卿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朕忙于政务,一直未曾好好与你说话。怎样,京中的日子可还习惯?府邸可还住得舒服?若有任何短缺,尽管与内务府说,朕已吩咐过他们了。”
一番话看似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萧寒怵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恭敬:“劳陛下挂心,京中一切甚好,臣感激不尽。”
“那就好。”赵珩慢悠悠地说道,手中的核桃依旧不紧不慢地转着,“爱卿是国之柱石,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朕心甚慰。如今回京,正当好生休养,享享清福。”
他话锋微微一顿,语气依旧温和,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别的意味:“只是啊,这京城不比边关,规矩多,人心也杂。近日朕听闻,市面上有些关于爱卿遇刺一案的流言蜚语,传得是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啊……说什么的都有,甚至牵扯到了一些陈年旧事,颇是不堪。”
萧寒怵的心猛地一紧,来了。他维持着表情的平静,甚至适当露出一丝“无奈”和“愤慨”:“臣也听闻一些,皆是无稽之谈,劳陛下为臣烦心,臣惶恐。”
“哎,朕自然是信你的。”赵珩摆摆手,一副“朕明白”的样子,“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爱卿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乃一方统帅,更需谨言慎行,远离是非之地,莫要授人以柄才是。尤其是……莫要轻信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之言。”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萧寒怵,那“别有用心之人”几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些。
“陛下教诲的是,臣定当谨记。”萧寒怵低头应道。
“嗯,明白就好。”赵珩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转而问道,“对了,谢允之那边,刺杀案的调查可有什么进展?朕将此事交予他,他也该给朕、给爱卿一个交代了。”
萧寒怵斟酌着用词:“谢督主……仍在全力侦办,东厂事务繁杂,想必很快会有结果。”他刻意回避了具体细节,也隐去了自己遭遇的阻碍。
赵珩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谢允之这个人,能力是有的,就是有时候行事过于酷烈,不留余地。朕让他查案,是让他查明真相,安抚人心,不是让他借机兴风作浪,搅得朝野不宁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敲打谢允之,但萧寒怵却听出了更深的意思——皇帝对谢允之并非全然信任,甚至可能对其权势过大有所忌惮。但同时,这也是在警告他,不要以为皇帝会完全站在他这边去对付谢允之。
“陛下圣明。”萧寒怵只能如此回应。
赵珩似乎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最终的目的。他放下手中的核桃,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寒怵啊,”他罕见地直呼其名,显得格外亲近,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对你寄予厚望。北疆虽暂平,然狄戎狼子野心,未尝一日或忘。朝廷需要你这样的猛将镇守国门,朕也需要你替朕看好那片江山。”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寒怵:“京城之事,自有法度纲常,自有朕与朝臣们处置。你如今最重要之事,乃是安心休养,整顿军务,以备不时之需。待此间事了,朕还盼着你早日重返北疆,替朕永绝边患呢。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旧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执着过甚,于己于人,于国于家,都非幸事。”
图穷匕见!
一番话,看似关怀信任,实则步步紧逼!先是关怀施恩,继而敲打警告,最后明确命令——不要再查旧案,不要再卷入京城是非,准备好滚回你的北疆去!
萧寒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皇帝的话,比徐执的阴谋、谢允之的威胁更加可怕。这是最终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圣意!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疼痛保持绝对的清醒和恭顺。他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陛下苦心,臣……铭感五内!北疆乃臣职责所在,臣一刻不敢忘!京城之事,臣自有分寸,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他没有直接承诺不查,只说了“自有分寸”,但这已是眼下最能自保的回应。
赵珩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
良久,他才缓缓靠回软榻,重新拿起那对核桃,语气恢复了一开始的温和:“如此甚好。朕就知道,爱卿是明白人。退下吧,好生将养。”
“臣,告退。”萧寒怵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暖阁,直到转身走出殿门,才感觉那如同实质般的威压稍稍减轻,但后背的衣衫,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湿。
几乎就在萧寒怵离开紫宸殿的同时,另一顶低调却代表着无上权势的青呢小轿,停在了东厂提督府的门前。
谢允之刚刚处理完一夜积压的公务,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几分,眼下的淡青阴影显示出极度的疲惫与心力交瘁。闻听宫中有人到来,他立刻整理衣冠,来到前厅接旨。
来的是一名皇帝身边颇为得力的老太监,面上带着惯常的、仿佛刻上去的笑容,但眼神却锐利得很。
“谢督主,接旨吧。”
谢允之撩袍跪倒,垂首听旨。
圣旨的内容并非公开申饬,反而带着一种“信任”与“督促”并存的味道。皇帝嘉许了东厂往日“勤于王事,侦缉不法”的功劳,但话锋一转,便提到近日京城因靖北侯遇刺一案流言纷扰,人心不稳,敦促谢允之务必尽快查明真相,缉拿真凶,以正视听,以安民心。圣旨中尤其强调,“勿枉勿纵,亦不可矫枉过正,徒增纷扰”,字字句句,看似公允,实则重若千钧。
老太监宣读完毕,将圣旨交到谢允之手中,笑着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仿佛只是随口传达一句口谕:“谢督主,陛下还让咱家带句话给您:这京城里的水啊,有时候浑一点没关系,但不能起了大浪,翻了船。您是个聪明人,想必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呢,还是信重您的,但这差事,得办得漂亮,办得让大家都无话可说才好。首辅大人那边……陛下也是寄予厚望的,都是陛下的股肱,当以和为贵,以国事为重啊。”
一番话,软中带硬,恩威并施!既肯定了东厂的权力,又严厉催促办案进度;既暗示了皇帝知道京城暗流涌动,又警告他不能失控;既表达了“信重”,又抬出徐执来平衡敲打;最后那句“办得让大家都无话可说”,更是将巨大的压力直接砸了下来。
谢允之叩首谢恩,声音平稳无波:“臣,谢陛下隆恩,谨遵陛下教诲,定当竭尽全力,早日破案,不负圣望。”
他接过那卷明黄的绸缎,只觉得入手滚烫,仿佛烙铁一般。皇帝哪里是催促破案,分明是催促他尽快“解决”问题——要么找到完美的替罪羊平息事端,要么用别的办法让萧寒怵闭嘴。同时,皇帝也在明确告诉他,不要试图借机和徐执斗得你死我活,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送走老太监,谢允之回到他那间空旷冷寂的书房。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中的圣旨被他随意地放在案上,那明丽的黄色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皇帝的“信重”?他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讽。那不过是帝王权衡之术,需要他这把刀的时候,自然不吝啬些许温言软语。一旦觉得他这把刀不好用了,或者可能伤及自身了,丢弃起来也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勿枉勿纵”?“不可矫枉过正”?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桩案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勿枉勿纵”!真相是皇帝亲手掩盖的,如今却要他来找一个“真相”!
“以和为贵”?更是荒谬。徐执那条老狗已经咬了上来,萧寒怵带着八年积恨归来,皇帝自己则在幕后冷眼旁观,随时准备落下铡刀。这根本就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哪里还有“和”的可能?
巨大的疲惫和厌憎如同潮水般涌上谢允之的心头。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压力,每一步都踩在深渊边缘。皇帝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事情必须尽快平息,无论用什么方法。若他办不到,那么皇帝不介意换一把更听话、更有效的刀。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萧寒怵那双冰冷警惕、又深藏着痛苦的眼睛。他知道,皇帝对萧寒怵的召见,必然也是同样性质的施压与敲打。那个男人,此刻恐怕也正承受着不亚于自己的痛苦和挣扎。
“寒怵……” 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他们两人,仿佛成了皇帝掌心斗兽场里的困兽,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不得不向着对方亮出獠牙,直至一方倒下,或者……同归于尽。
喉咙里的腥甜气息再次涌上,他强行咽下,睁开眼时,里面已只剩下近乎麻木的冰冷和决绝。
没有退路了。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必须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飞快地写下几行暗语指令。
内容更加冷酷决绝:加大力度清理所有可能与旧案有关的潜在风险点,不计代价;对徐执暗中针对东厂的行动,予以坚决且隐蔽的反击;对萧寒怵的调查,设置更多、更致命的障碍……
写完后,他轻轻敲了敲桌角的一个铜铃。一名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即刻传令。”谢允之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告诉他们,陛下有旨,限期破案。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
“是!”黑影接过纸条,瞬间消失。
谢允之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已被逼至悬崖边缘,唯有化身修罗,方能在这必死之局中,搏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或许,至少能保住那个人的性命。
皇帝的这次召见,如同两根分别抽打在谢允之和萧寒怵身上的鞭子,不仅带来了疼痛,更清晰地划定了绝望的囚笼。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更加直接,也更加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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