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蛰伏,并非真正的风平浪静,而是将汹涌的暗流压入了更深、更隐秘的层面。
柯桓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受伤猛兽,每日听着笼外同伴被拖走处决的消息,獠牙呲裂,鲜血淋漓,却只能强迫自己压抑低吼,用最冰冷的意志等待那复仇的时机。
他亲自带领着筛选出的最后三组“影子”,如同彻底融入了京城的阴影与尘埃。他们不再试图去触碰那些已然冰冷的“线索”,而是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对“清道夫”本身的追踪上。这是一场极度危险的游戏,对手是东厂最专业的刽子手,嗅觉灵敏,反应迅捷,且毫无底线。
日子在极度枯燥和高度紧张中缓慢流逝。
第一组“影子”,由擅长远距离观察的“鹞鹰”带队,潜伏在数处已发生“意外”的宅院附近制高点。他们使用经过特殊打磨的铜管镜,忍受着昼夜温差和蚊虫叮咬,眼睛熬得通红,记录下一切可疑的移动光点。
他们看到过更夫规律的巡逻,看到过野猫在屋顶打架,看到过邻居夜归的醉汉,但那些真正的“清道夫”,却如同真正的鬼魅,从未在镜头里留下过清晰的影像。挫败感如同藤蔓般缠绕着每个人。
第二组“影子”,由精通市井追踪的“地鼠”带领,混迹于酒楼、茶馆、赌坊甚至乞丐堆中。他们耳朵竖得像兔子,捕捉着一切流言蜚语、酒后狂言。
他们听到过对死者“命运不济”的唏嘘,听到过对京城“不太平”的窃窃私语,甚至听到过压低声音对东厂“手段酷烈”的恐惧议论,但具体到某次行动、某个人,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焦虑在无声地蔓延。
柯桓自己带领的第三组,则如同幽魂般游荡在几个被认为极可能是下一批目标的人物住所外围更远的街区。他们不固定地点,不停移动,像猎人一样,凭直觉和经验搜寻着不属于这片区域的“气味”。
寒冷的长夜,他们蜷缩在废弃的屋棚、冰冷的巷角,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黑暗中。肌肉因长时间保持静止而僵硬酸痛,精神却必须时刻高度集中。
好几次,他们几乎与夜间巡城的侍卫擦肩而过,靠着提前预警和极致的伪装才堪堪避开。
耐心,在这种环境下,成了一种最残酷的煎熬。每一刻的等待,都意味着可能有新的死亡发生。每一次无功而返,都像是在证明他们的无能。
但柯桓牢记着将军的命令——忍耐,观察,等待破绽!他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将所有的焦躁、愤怒、悲痛都死死压进冰冷的表皮之下。
转机,发生在第四天夜里。
那晚,柯桓小组负责监控南城一位早已致仕多年的前兵部老主事宅邸附近。子时过后,万籁俱寂,连野狗都缩回了窝里。
就在柯桓几乎以为今夜又将一无所获时,远处街角,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像是野猫打架的嘶鸣——那是“鹞鹰”组从高处发出的预警信号!
有情况!
所有潜伏的“影子”瞬间绷紧了神经,如同雕塑般凝固,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片刻后,两条黑影如同滑腻的泥鳅,从相邻的另一条暗巷中悄无声息地钻出。
他们穿着夜行衣,动作轻捷得不可思议,落地无声,迅速贴近老主事家那并不高的后院墙根。
其中一人蹲下望风,另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钩索,熟练地甩上墙头,试了试力道,便如同没有重量般攀了上去,探头向内观察了数息,又无声滑下。
两人打了个手势,并未入院,而是迅速沿原路撤退,速度极快。
不是来灭口的?是来踩点的! 柯桓瞬间做出判断。东厂行事谨慎,会在行动前进行预先侦查!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柯强压住狂跳的心脏,打了个“跟上去,绝对隐蔽”的手势。三组“影子”如同被同一根线牵引,利用地形和阴影,远远缀上了那两条黑影。
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依靠远超常人的记忆力和对地形的熟悉,死死咬住对方那几乎融入夜色的背影。
前方的黑影极其狡猾,不断变换路线,穿巷过街,甚至故意绕了几个圈子。
有好几次,“影子”们几乎跟丢,全靠柯桓凭借直觉和对方最后消失的方向强行推断才重新咬上。
跟踪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两条黑影最终消失在城西一片相对偏僻、多是仓库和作坊的区域。这里夜间人迹罕至,灯光昏暗,跟踪难度极大。
“头儿,不能再跟了,再近肯定会被发现!”“地鼠”凑到柯桓耳边,极其焦急地低语。
柯桓牙龈几乎咬出血,他知道手下说得对。前方是一片开阔地,通往几个不同的仓库院落,强行跟踪无异于自杀。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两条黑影在即将完全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刹那,其中一人似乎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一个极其细微的趔趄,虽然立刻稳住,但就在他调整重心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了一下旁边仓库墙壁上凸出的一个破损灯座。
就着极其微弱的天光,柯桓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他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的一小截手腕——那手腕上,似乎戴着一串深色的、用某种特殊石子穿成的简陋手串!
这个细节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两名黑影迅速拐进了一个挂着“丙字柒号”牌匾的仓库大院,门口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随即院门无声关闭,再无动静。
柯桓死死盯着那紧闭的院门,以及门匾上“丙字柒号”那几个模糊的字迹,将那个手腕和石串的影像牢牢刻进脑海里。
破绽!虽然微小,但确是实实在在的破绽!
——
东厂提督府,烛火常明,却驱不散那日益浓重的阴冷气压。
谢允之坐在案后,面前堆积的密报不再是关于清洗目标的档案,而是各地呈送上来的、关于“流言愈演愈烈”、“朝官暗中非议”、“民间颇有微词”甚至“疑似有不明势力暗中窥探”的报告。
皇帝的“关切”如同悬顶之剑。
那位老太监今日又来“闲话”了一次,语气依旧温和,但询问“进展”的频率明显增高,甚至“不经意”地提到“首辅大人近日似乎也对京畿治安颇为忧心,向陛下递了折子”。
这无疑是徐执在趁机施压和撇清,同时也在暗示皇帝:看,不止东厂,别人也盯着呢。
更让谢允之心烦的是清洗行动本身。规模太大,频率太高,即便东厂手段再专业,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天衣无缝。
一份密报被小心地放在他案头最显眼的位置——昨夜,南城清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吏时,行动小组的一名番子使用的特制迷香的药囊,在撤离时不慎掉落,虽被及时发现捡回,但无法确定是否有微量残留被遗落在现场。
虽然概率极低,但万一被萧寒怵的人找到,并认出是东厂之物……
谢允之的手指在那份报告上敲了敲,眼中寒光一闪。负责那个小队的档头已被责令重罚,相关番子也被调离岗位严加看管。
但这种失误,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连续的高压行动,已经开始让最底层的执行者出现疲态和疏忽!
另一份来自外围监视点的报告则更让他警惕:似乎有极其专业的、非官方的眼睛在远处窥视清洗行动。
几次试图反追踪,对方却都如同蒸发一般消失,显然也是高手。
是萧寒怵的“影子”! 他果然没有真的蛰伏,而是转变了方向,像毒蛇一样潜伏起来,等待着咬上一口!
喉咙深处的腥甜感再次涌上,他强行咽下,却引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咳。他赶紧用丝帕捂住嘴,咳得肩头颤抖。摊开手帕,那抹殷红比上次更加刺目。
身体在向他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但他不能停,甚至不能放缓。皇帝在逼他,徐执在逼他,萧寒怵在逼他……他就像站在一个不断加速旋转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会被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他的心腹档头悄无声息地进来,脸色凝重地呈上一份刚收到的密报——关于城西“丙字柒号”仓库暗哨发现的异常:昨夜有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员在远处窥探,虽未靠近,但行迹专业,疑似军方追踪手法。
暗哨未能捕获对方,只隐约判断对方可能注意到了前去踩点的“黄蜂”小组。
谢允之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冰冷。
“丙字柒号”是他设置的几个秘密行动中转节点之一,非常重要。
“黄蜂”小组是他手下最擅长侦查和渗透的小队之一,竟然也被盯上了?还被判断出可能是军方手法?
是萧寒怵!他果然找到了方向!
“传令,”谢允之的声音因刚才的咳嗽而有些沙哑,却更加森寒,“‘丙字柒号’节点暂停使用,所有人员、物资即刻转移至‘戊字叁号’。转移过程加倍小心,若有任何跟踪迹象,格杀勿论!”
“是!”
“另外,”他补充道,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方染血的丝帕,“查一查‘黄蜂’小组昨夜执行任务时,有无任何人……有无任何不同寻常的举动或疏漏。”他想起了那份关于掉落迷香的报告,一丝疑虑浮上心头。再精锐的队伍,在持续的压力下也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破绽。
档头领命而去。
谢允之独自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感觉那漩涡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将他吞噬。萧寒怵的顽强和敏锐超出了他的预计,内部的压力和外部的窥视让他疲于应付,而身体的警报更是雪上加霜。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远处是沉睡的京城,万家灯火俱寂,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座血腥的提督府。
“寒怵……” 他望着黑暗,无声地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你为何……非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他知道,最初的、最微小的裂痕或许已经出现。
接下来的,将是更残酷、更直接的碰撞。而他,已没有退路可言。
柯桓的发现与谢允之的压力,如同两条逐渐靠近的毒蛇,吐着信子,在无尽的暗夜中,即将迎来第一次致命的交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