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深处，一间绝对隐秘的暗室取代了书房，成为新的指挥中心。
这里空气流通不畅，弥漫着浓重的伤药味、血污的铁锈气，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压力。
跳动的油灯光芒将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魈”被安置在角落的软榻上，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肩胛处的伤口虽经紧急处理，但箭毒带来的高热依旧肆虐，府中医官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吊着他的性命。
每一次他无意识的呻吟，都像鞭子一样抽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柯桓简单包扎了一下自己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脸色因失血和焦虑而显得苍白，但他此刻完全顾不上自己。
他和“钥”、“狸”三人围坐在一张铺着白色软布的木桌前，屏息凝神，如同进行一场最神圣又最危险的仪式。
桌上，是两件用兄弟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东西——那角脆弱焦黄的残片，和那颗冰冷坚硬的暗色石子。
“小心…再小心些…”柯桓的声音干涩沙哑，眼睛死死盯着“钥匠”的动作。
“钥”的指尖稳如磐石，但微微的颤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紧张。
他取来一套特制的工具——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薄柔软的驼毛刷、还有一小壶清澈温和的蒸汽泉水。他不敢直接用火烤，怕这历经火劫的纸片瞬间化为飞灰。
他先用银针极其小心地将卷曲焦黑的纸角一点点拨开、展平。
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让旁边看着的人心跳加速。焦脆的纸屑簌簌落下，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
接着，他用细毛刷蘸取温热的蒸汽水，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湿润纸张的背面，利用水汽的渗透力，让纸张纤维慢慢松弛舒展。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室内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山魈”偶尔痛苦的呓语。
终于，残片被大致展平，虽然边缘依旧焦黑破碎，但中间部分总算能勉强看清了。
“灯！凑近些！”柯桓低声道。
“狸”立刻将油灯小心地移近，昏黄的光线聚焦在那片残破的纸面上。
上面的字迹大多被烟火熏染得模糊难辨，只能勉强认出几个断裂的词语：
“永熙元年…”、“北…急调…”、“…叁佰…”、“…验讫…”
每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开启一扇沉重而黑暗的大门。
“永熙元年”是时间，“北”是方向，“急调”是命令，“叁佰”是数量，“验讫”是结果。但这“三百”究竟是什么？是军械？是粮草？还是其他更意想不到的东西？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方模糊的印鉴上。它位于残片一角，颜色暗沉近乎漆黑，似乎使用了某种特殊的印泥。
烟火使其部分糊化，更难以辨认。
“钥”深吸一口气，取来一点极细的白垩粉，用指尖蘸取微量，极其轻巧地、均匀地弹撒在印鉴表面，试图利用粉末填充凹陷的纹路，增强对比度。
然后，他拿起一枚打磨得极其光亮的银质薄片，小心地调整着角度，反射灯光，从不同侧面照射那方印鉴。
光线流转，纹路在明暗之间隐约浮现。
那印鉴的形制并非常见的方形或圆形，而是一个略显狭长、上下略带弧度的椭圆，更像某种特殊的专用章。
纹样极其繁复精细，绝非普通官印！
柯桓凑得极近，眼睛几乎要贴在纸上，逐寸逐寸地仔细辨认。
“这…这好像不是龙…”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是…是鸱吻？还是螭吻？”他辨认出一些类似于瑞兽、云纹、以及某种特定花卉的缠绕图案。
这些图案的组合方式他从未在任何一部、一寺、一卫的官印中见过。
“等等…”“钥”忽然惊呼出声，他用银片将一个角度固定，光线恰好照亮了印鉴最下方的一处细微刻痕，“这里…看这里！好像有两个极小的字！”
柯桓和“狸”立刻凝神望去。在繁复的纹样底部，确实有两个需要极强眼力才能勉强看出的、米粒大小的阴刻篆文！
“奉…陵…”
柯桓一字一顿地念出，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奉陵？” “狸”疑惑地重复，“这是什么衙门？六部之下，并无此司啊…”
柯桓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极其冷僻、几乎只存在于故纸堆和宫廷内部传闻中的词汇，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内务府…奉陵司！” 他失声低呼，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甚至带上了一丝惊骇，“是专门负责皇家陵寝修缮、祭器督造、供奉物资管理的宫内机构！他们的印鉴极少外流，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盖在一份关于‘北’、‘急调’、‘叁佰’的文件上？！”
暗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魈”越来越急促痛苦的呼吸声。
皇家陵寝！这件事，竟然牵扯到了皇家陵寝！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比外面冬夜的寒风更加冰冷刺骨。
他们仿佛在无意中窥见了一个巨大、幽深、布满禁忌的黑暗漩涡，仅仅是边缘的吸力，就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残片带来的震撼尚未平复，他们的目光转向了那枚孤零零的石子。
它静静地躺在白布上，色泽暗沉，毫不起眼，却仿佛带着昨夜那个踩点者手腕上的死亡气息。
柯桓将其拿起，入手冰凉坚硬。他凑到灯下仔细观察。
石子表面并不光滑，有着天然的细微凹凸和纹路，颜色是一种非常深的墨灰色，但在某个特定角度转动时，偶尔会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如同遥远星辰般的银白色反光。
“这石头…有点怪。”“狸”眯着眼说，“不像河里的鹅卵石，也不像山上的普通砾石。”
柯桓沉吟片刻，忽然道：“去请陈老先生来一趟。要快，但要绝对隐秘！”
陈老先生是府中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幕僚，早年游历极广，见识渊博，尤其对金石矿物有所研究，如今虽已颐养天年，但仍是萧寒怵极为敬重信任之人。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精神却还算矍铄的老者在心腹家仆的搀扶下悄然来到暗室。
他没有多问，只是对萧寒怵微微颔首，便将目光投向了柯桓手中的石子。
老者接过石子，并未立刻端详，而是先用手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细细摩挲其表面质感，甚至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然后，他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单片水晶放大镜，就着灯光，极其仔细地观察起来。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眉头越皱越紧。
看了良久，他又要求用一碗清水，将石子投入其中，观察其沉底速度和周围是否有气泡溢出。
最后，他甚至取来一根细铁针，在石子不显眼处轻轻划了一下，观察划痕。
整个过程，暗室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老者的结论。
终于，陈老先生放下放大镜，缓缓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深深的敬畏之色。他看向萧寒怵，声音苍老而低沉：
“将军…此物，非同寻常啊。”
他指着水碗中的石子：“比重颇大，入水迅沉，质地极其密实。”又指向那几乎看不见的划痕：“硬度很高，远胜寻常岩石。”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石子的名字：“如果老朽没有看错，此乃‘暗砂’。”
“暗砂？” 柯桓等人一脸茫然。
“这是一种极其稀有的矿物，”陈老先生缓缓解释道，“其名不见于寻常典籍，多见于宫廷造办处的秘录之中。
因其色泽暗沉，却内含星点银芒，似暗夜辰星，故得此名。此物非金非玉，但其特性独特，据说…据说用于某些特殊的皇家祭祀礼器的烧制，能产生非同一般的光泽和质感，象征沟通幽冥，尊崇无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而此物最特殊之处在于其产地…据老朽所知，普天之下，唯有京西龙泉峪，直属内务府的‘龙泉皇窑’所属的一处极小、极隐秘的矿坑，才出产这种‘暗辰砂’！而且开采严格控制，所有产出皆登记造册，专料专用，绝无外流！ 寻常人等，莫说拥有，便是见，也未必见过！”
“龙泉皇窑…专供皇家…” 柯桓喃喃重复，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奉陵司的印鉴！皇窑专用的矿料！
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并且与“永熙元年”、“北疆”、“急调”、“三百”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一个模糊却恐怖得让人不敢深思的猜想，如同深渊中浮起的巨兽，显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难道说…当年那批导致父亲战败、北疆将士枉死的问题军械，其来源…其材料…竟然与皇家陵寝的修缮供奉之物有关？！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听闻，以至于柯桓等人一时之间竟无法呼吸，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冷！
萧寒怵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极致压抑的风暴在酝酿。
他缓缓走上前，从柯桓手中接过那枚“暗辰砂”石子，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刺痛着他的掌心，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万分之一的无边寒意。
奉陵司…龙泉皇窑…
北疆急调…三百…
问题军械…父亲战死…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重组，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愿意去相信的、黑暗到令人绝望的可能性。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震惊失措的柯桓、一脸骇然的“钥”和“狸”，最后落在奄奄一息的“魈”身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今日之事，所见所闻，出此室，入你耳，烂于心。绝不可再对外泄露半分！”
“柯桓，你亲自负责，动用一切隐秘渠道，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给我查！永熙元年，奉陵司有无异常物资调动记录？龙泉皇窑那处‘暗辰砂’矿坑，当年有无超量开采或异常出库的记录？尤其是…与‘北’、‘军械’、‘三百’这些字眼能扯上关系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冰冷如铁，“所有调查，必须绕开所有明面的档案库和官面人员。
从最不起眼的边缘人物、早已被遗忘的旧纸堆、甚至…皇陵或皇窑附近老人的口中去挖。进度宁可慢，也绝不能暴露！”
“是！将军！”柯桓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点头。他知道，他们可能真的触碰到了一个足以惊天动地、也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巨大秘密。
暗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仿佛也无法承受这秘密的沉重。
那角残片，那枚石子，不再是简单的线索，而是成了两块浸透着鲜血、直通幽冥的碎片，映照出一张巨大而恐怖的、属于最高权力的阴影之网。
而他们，已然置身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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