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的空气，仿佛被“魈”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弟兄们眼中压抑的火焰炙烤得扭曲变形。
绝望与焦躁不再是暗流，而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熔岩。
柯桓带回的老军医那句“回天乏术”和“三日之期”，像最终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萧寒怵的书房门窗紧闭，灯火通明，却照不亮眉宇间深重的阴霾。
柯桓站在案前，手臂的伤因激动而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
“将军！没有时间了！再等下去，魈就真的…”
柯桓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鬼市翁是唯一的路子，再险也得闯！就算那是刀山火海，只要能拿到药，我柯桓把命填进去也值！”
萧寒怵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张写着“静”与“韧”的纸上，指尖用力按着桌面，骨节泛白。
他何尝不知兄弟情深，何尝不想立刻拿到解药？
但鬼市翁…那是京城地下世界最深不可测的泥潭，与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其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萧寒怵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那可能根本就是个陷阱。谢允之正张开网等着我们。你一旦露面，甚至只是通过中间人传递消息，都可能立刻被锁定。到时候，不仅药拿不到，你，还有这条线，都会暴露。”
“那就让我去！” 柯桓猛地抬头，眼中是豁出一切的决绝，“我独自去，不牵连任何人！将军，您给我备足金叶子，再给我一份…万一我回不来，交给俺老娘的信…我就去会会那‘鬼市翁’！”
萧寒怵久久凝视着柯桓，看着他眼中的血丝、脸上的憔悴，以及那份为兄弟不惜赴死的赤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室的沉重与风险都吸入肺中。
“好。” 最终，他吐出一个字，重如千钧。“但记住，你的命，比药重要。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这是军令！”
“柯桓…领命！” 柯桓重重抱拳，转身便要去准备。
“等等。” 萧寒怵叫住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玄铁腰牌，“拿着这个。如果…如果你见到鬼市翁，告诉他，‘北疆的饿狼，记得黑山坡的旧账’。或许…能让他多一点‘诚意’。”
柯桓一怔，接过腰牌，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迅速消失在门外。
子时，城南废弃漕运码头。
这里曾是繁华所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荒草萋萋，江水拍打着朽木，发出空洞的回响。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和一种说不清的诡异气息。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渔火在远处的江面上飘荡，更衬得此地鬼气森森。
柯桓一身不起眼的夜行衣，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按照接到的指示，在迷宫般的废弃仓库和货栈间穿梭。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他能感觉到，黑暗中不止一双眼睛在窥视。
终于，在一间几乎完全坍塌、只剩半片屋顶的破败库房里，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佝偻着背，披着一件宽大的、看不清面目的斗篷，蹲在一小堆篝火旁，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灰烬。
火光跳跃，勉强照亮他干枯如死树藤的手和下半张布满褶皱、毫无表情的脸。
“鬼市翁？” 柯桓在距离三丈外停下，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缓缓抬起头，斗篷的阴影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却异常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打量了柯桓一番，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北疆来的风沙气…还带着血味儿。求什么？”
“救命的药。” 柯桓沉声道，“阳灵芝，或者赤火参。”
鬼市翁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咯咯”低笑，像是夜枭啼叫：“嘿嘿…好东西啊…皇宫大内都当宝贝的东西…你这点道行，也敢碰？”
“开价。” 柯桓言简意赅。
鬼市翁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第一，这个数儿的金叶子，现付三成定金，少一钱免谈。”他报出的数字足以让一个中等之家倾家荡产。
“第二，货，我有门路能搞到一点边角料，但真假不论，功效不保，出了这个门，概不负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阴冷，“告诉我，谁中了毒？中的什么毒？”
柯桓心头猛地一凛！这才是真正的杀机！对方不仅要钱，更要情报！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卖药！” 柯桓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刃。
“嘿嘿…无关？”鬼市翁阴恻恻地笑着，“小娃娃，不懂规矩。这京城里的买卖，尤其是这种掉脑袋的买卖，不知道买主底细，不知道货物去向，老夫岂不是自寻死路？你不说，那就请回吧。不过…”他话锋一转，“看你一身煞气，像是军中好汉…最近城里不太平啊，东厂的番子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莫非…”
他的话如同毒蛇，丝丝入扣，试探着，威胁着。
柯桓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踏入了陷阱。
就在他进退维谷，几乎要按捺不住动手的冲动时，忽然想起了将军的话。
他猛地掏出那枚玄铁腰牌，掷向鬼市翁脚下的地面，发出“铛”一声轻响。
“‘北疆的饿狼，记得黑山坡的旧账’！”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鬼市翁拨弄灰烬的动作猛地一滞！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锐利的光芒，死死盯住地上的腰牌，又猛地抬头看向柯桓，眼神变幻不定，惊疑、审视、甚至有一丝极其罕见的…忌惮？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江水的呜咽。
良久，鬼市翁缓缓弯腰，捡起了那枚腰牌，在手中摩挲着，脸上的褶皱似乎更深了。
“…哼…原来是‘黑山狼’的崽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戏谑和阴冷，多了几分凝重，“罢了…看在那位的面子上…定金照付，三日后，老地方，等消息。至于中的什么毒…老夫不同了。但记住，只此一次，下次就算你把‘黑山’搬来，也没用！”
柯桓心中巨石稍落，但警惕丝毫未减。他留下定金，深深看了鬼市翁一眼，迅速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之中。直到远离码头，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柯桓于鬼市冒险的同时，靖北侯府侧门，一名负责采买的老仆推着一辆空车回来。
刚进角门，一名看似无意中经过的乞丐少年突然塞给他一个脏兮兮的油纸包，含糊道：“…捡的…好像是从贵人车上掉下来的…”说完就跑得无影无踪。
老仆疑惑地打开油纸包，里面并非吃食，而是一份略显陈旧、卷得紧紧的文书。他不敢怠慢，立刻将其呈给了管家。
管家见多识广，一看那文书的材质和密封方式就觉不寻常，不敢拆看，立刻原封不动地送到了萧寒怵的书房。
萧寒怵正在为柯桓的安危和“山魈”的伤势心焦，见到这份莫名出现的文书，眉头紧锁。他极其谨慎地检查了外表，确认无毒后，才用银刀小心地挑开了火漆。
展开文书，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就瞬间剧变！
纸张是特制的旧纸，墨迹是精心做旧的墨色，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内容是如此的“翔实”和“骇人听闻”！
文书赫然是一份“东厂绝密档卷”的“抄录件”，详细“记载”了永熙元年，时任翰林编修的谢允之如何“秘密策划”，勾结奉陵司官员，利用皇家物料，“精心策划”了那批问题军械的“调包计”，并如何“伪造文书”、“灭口证人”，最终将“作战失利”的罪责完美嫁祸给萧老将军的“全过程”！
上面甚至有模有样地盖着模糊的“东厂提督密印”和“奉陵司勘合”的仿造印记，以及几个早已死无对证的“经手人”的画押！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萧寒怵的眼睛，刺入他的心脏！
父亲…真的是被陷害的！罪魁祸首…果然是谢允之！？
他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攥着那份假档案，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张里。眼中血丝弥漫，杀意如同实质般汹涌澎湃！
“谢！允！之！” 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名字，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毁灭的**。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恐怖的杀意冻结了。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失控地立刻冲出去，寻找仇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刹那，一丝残存的、历经沙场磨砺出的极致冷静，如同冰针般刺入了他沸腾的脑海。
…太“完美”了…
…出现得太“及时”了…
…就像…就像有人精心准备好了，在他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候，恰好送到了他的手上…
徐执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是徐执想要借刀杀人，故意制造的假证据？还是…谢允之故意抛出来，进一步激怒他、让他自投罗网的毒饵？
巨大的仇恨与冰冷的怀疑，在他心中疯狂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将那份假档案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
不能冲动…绝对不能冲动… 他反复告诫自己。如果这是假的，冲动就等于毁灭。
如果…万一是真的…那更需要周密的计划，而不是白白送死！
但他看着内室方向，听着隐约传来的“魈”痛苦的呻吟，那份“档案”上的每一个字，又都化作了毒焰，灼烧着他的理智。
真相…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内心天人交战、杀意与理智激烈搏斗的极限时刻，书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柯桓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将军！我回来了！鬼市翁那边…有消息了！但是…”
萧寒怵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门口，手中的假档案仿佛有千钧之重。
鬼市的消息，徐执或谢允之的毒饵，兄弟的性命，血海深仇…所有的线，在这一刻，骤然绞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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