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之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因纸条内容而产生的细微波动，仅仅是柯桓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他率先迈步，向着偏院方向走去，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未曾沾染半分尘埃。
身后那些身着褐衫、腰佩弯刀的东厂侍从无声地跟上，步伐整齐划一，沉默得像一道移动的黑色铁壁，将心神不宁的柯桓紧紧裹挟其中，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偏院厢房已被临时改为停尸之所，门窗洞开，凛冽的寒气汹涌涌入，勉强冲淡了屋内那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死亡交织的气味。
十二具盖着粗糙白布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某种诡异的仪仗，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谢允之步入其中，目光冷冽如手术刀般缓缓扫过每一具尸体的轮廓。他并未亲自动手，甚至没有靠近，只是微一颔首。
身后两名显然是专门负责勘验的东厂验尸官立刻越众而出。
他们动作机械而精准，面无表情地掀开一具具白布，露出下面青白交错、伤痕累累的躯体。
检查过程沉默得可怕，只有镊子、刀片与皮肉、骨骼接触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声响，以及验尸官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仔细查验每一处伤口的大小、走向、深度，翻看死者手掌的茧子与指甲缝里的污垢，甚至毫不避讳地撬开口腔，查看牙齿的磨损程度和残留物。
其动作之熟练、态度之冷漠，令久经沙场的柯桓也感到一阵心悸，他抱着手臂站在门口阴影里，冷眼旁观，全身肌肉却已悄然绷紧，警惕到了极点。
当一名验尸官检查到那名被银针射杀的刺客时，他专业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格外仔细地查看了喉间那几乎肉眼难辨的细小伤口，又用手指极其小心地在那周围的皮肤上反复按压感知，似乎在评估切入的角度和力道。
随即，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尸身，投向始终静立如松的谢允之，几不可见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内部约定的暗号，意味着此伤异常，非比寻常。
谢允之覆在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捻动了一下，除此之外，眼神、表情，乃至站姿，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发现。
几乎同时，另一名验尸官则在一具尸体的指甲缝里，用细长的银质镊子，极其小心地取出了些许暗红色的、已经板结的泥土颗粒，轻轻放入一个特制的皮质小袋中封好。
接着，他又在另一具尸体的左耳耳后，用蘸了特殊药水的棉签仔细擦拭了几下，很快，一个颜色略深、线条扭曲诡异的标记缓缓显现出来。他迅速用薄如蝉翼的拓纸和炭笔将其精准拓印下来。
整个过程，谢允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直到两名验尸官将所有尸体重新盖好，退回他身后垂手侍立，表示查验完毕。
“可有发现？”谢允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在这停尸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冷。
“回督主，”方才摇头的那名验尸官压低声音，清晰回禀，“刺客共计一十二人。致命伤多为军中惯用刀法所致，力道刚猛，角度刁钻，伤口干净利落，可见萧将军及其亲卫皆身手了得，临战经验丰富。”
他略微停顿，继续道，“然，其中一人死因颇为蹊跷，喉间有极细微锐器伤，创口平滑，深及喉骨，似是……某种特制针类暗器所伤。但观其尸斑瞳孔，并无毒发迹象，且此物入肉极深，发力手法诡异精准，绝非寻常江湖手段。另，多数刺客指甲缝内均藏有同类暗红色泥垢，一人耳后有隐秘标记，已拓下。其余……并无特殊发现。”
柯桓心中猛地一震！东厂的人果然眼毒手辣，竟然连那枚几乎看不见的银针造成的细微伤口都查出来了，甚至判断出了并非毒杀而是纯粹的物理致命！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立刻上前一步，准备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解释：“谢督主，那处伤口或许是……”
“或许是混战中被崩溅的铁器碎屑或箭簇破片意外划伤，混战之中，情况混乱，此类情况在所难免，不足为奇。”
谢允之却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柯桓的话，直接将银针之事定性为“意外碎屑划伤”，并目光微扫，示意那档头不必再在此事上深究。
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红泥与耳后标记才是关键线索。仔细收好，带回厂里，即刻发下海捕文书，比对各地档案库，务必查明其来源与归属！”
“是！属下遵命！”那验尸官虽心有疑虑，但对上谢允之那双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睛，立刻将疑问咽回肚里，躬身领命。
柯桓彻底愣住了，将已到嘴边的辩解之词硬生生咽了回去，心中疑窦如同野草般疯长。
谢允之这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看出了那伤口绝非碎屑所能造成，为何要主动出面掩盖？这看似解围的举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意图？是在故意示好，释放烟雾？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更阴险图谋的开始？
谢允之不再看那些蒙着白布的尸体，仿佛它们已毫无价值。他转身面向柯桓，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柯副将，昨夜遇袭的现场，可还完整保留了？”
柯桓收敛心神，压下翻腾的思绪，抱拳答道：“回督主，大致保留着。末将已命亲卫将那片区域封锁，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带本督去看看。”谢允之命令道，语气简洁，不容任何置疑。
一行人又移步至昨夜发生激战的长巷。白日下的巷子更显破败，积雪早已被践踏得泥泞不堪，与凝固的深褐色血渍、散落的车辕碎片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硝石味道。
谢允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冷静地扫过现场的每一寸土地。
他丈量着地面上混乱的脚印、墙壁上深刻的刀痕、马车倾覆的确切位置以及周边环境。
他甚至在那个银针没入的墙砖缝隙前驻足良久，目光幽深得仿佛要穿透那坚硬的青砖，修长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乎看不见的孔洞边缘，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异于普通砖石的摩擦感。
柯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紧紧盯着谢允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生怕他下一刻就指出这处关键破绽。
但谢允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沉默地、极其专注地看完了所有痕迹，仿佛要将这一切都刻入脑中。
然后，他转过身，语气淡漠地对柯桓道：“现场可以清理了。至于这些刺客的尸体，”他目光扫向偏院方向，“本督要全部带回东厂，作进一步查验。”
“……是。末将遵命。”柯桓只能压下心中的不安，低头应下。尸体被东厂带走，虽然让人极度不安，仿佛主动权尽失，但面对奉旨查案的谢允之，他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和力量阻止。
所有勘查似乎已然完毕，谢允之不再有片刻停留的意图，转身便向府外走去，东厂番子们立刻紧随其后。
一行人沉默地行至将军府气势恢宏的大门口。谢允之却忽然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足以让身后亦步亦趋的柯桓以及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亲卫、仆役听个分明。
“柯副将。”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
“转告萧将军。”谢允之的声音平稳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骨的寒意，“陛下对此案十分关切，龙颜震怒，特命本督限期查明，严惩不贷。让他务必安心‘静养’，在此期间，为防不测，府中一应人等，若无要事，便不必外出了，所需用度，可列清单，由东厂代劳采买。”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上了一层明显的、冰冷的杀意，继续说道：“至于胆敢行刺朝廷重臣的真凶……无论是江湖流窜的宵小，还是藏身朝堂的魑魅，东厂……掘地三尺，也定会将其揪出，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话语，表面上是对陛下的忠诚和对案件的重视，是例行公事的交代和保证。
但结合他东厂督主的身份、与萧寒怵势同水火的关系，以及那句“不必外出”，听在众人耳中，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不安、**裸的威胁和软禁的意味。
仿佛在说：我知道萧寒怵是在装病，你们最好都给本督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别想搞任何小动作，至于查案和接下来的游戏，规则由我来定。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径直弯腰上了那顶低调却威仪十足的官轿。帘子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东厂人马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迅疾地簇拥着轿子离去，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只留下将军府一众人员面面相觑，心头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气氛沉重得几乎凝滞。
柯桓脸色铁青，难看至极，他狠狠攥了攥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赶回书房，将谢允之到来后的所有细节、查验过程、每一句对话，都原封不动、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萧寒怵。
萧寒怵听完，沉默了片刻，唯有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看出了银针的异常，却主动帮你遮掩了过去……”萧寒怵沉吟着，眼中锐光闪烁，“还带走了所有尸体，变相封锁了消息来源……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想卖我个人情？还是想把线索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方便他操纵？”
“将军，他让咱们府上的人无事不得外出，这分明就是……”
“软禁。我知道。”萧寒怵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但他同时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掷地有声地说会追查真凶。这话，恐怕不全是说给我们听的，更是说给陛下，说给这京城所有暗中窥探的耳朵听的。他在表态，也在立威。”
“那我们眼下该如何应对？”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萧寒怵沉声道，做出了决断，“他既然想唱这出独角戏，我们就暂且留在台下，看看他到底能唱出什么花样来。让我们的人，再继续暗查。”
“是！末将明白！”柯桓抱拳领命，转身欲去安排，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压低声音问出了最大的疑惑，“将军，您觉得……谢督主他，真的会往下查吗？还是会趁机……”
萧寒怵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脊和院墙，看到那顶远去的、代表着无尽权谋与危险的官轿。
“他会的。”萧寒怵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意味，肯定地说道，“只不过，他查案的目的，绝非是为了给我萧寒怵一个公道那么简单。他的局，从踏入这府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而此刻，坐在那顶平稳疾行的官轿中，谢允之正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然而，他掩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却紧紧攥着一枚刚从墙角不起眼处取回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透明丝线——那是他方才在查看墙砖时，凭借指尖远超常人的敏锐触感，从那个极细微的孔洞里悄然勾出的、银针残留的一小段几乎看不见的尾丝。
他的指尖摩挲着那截冰冷而坚韧的细丝，嘴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又复杂无比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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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奕局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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