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何倚昇”而言,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一个任性的、被娇纵的、什么都做不到,也什么都无法做到的,无能的小狡讹。也许对于他而言,自己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在曾几何时的人生中,自己确实觉得,这样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自己强大的父亲,因为自己温柔的母亲,年岁尚小的小家伙便觉得,自己可以慢一点,慢一点长大。
可以任性,可以淘气,可以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因为……因为自己的出身本就是这样,因为自己,可以拥有无忧无虑的资格——
他知道,这世界本就不公平,每个人,每个狡讹的出身,便决定了他们未来的轨迹,甚至神明大人从一开始便规定好了狡讹们的上限,封死了那些穷苦之辈唯一的出路,何其可惜,何其不幸。
可,即便如此,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够成为一个小少爷呢?不论是像苦行僧那样生活,亦或是享受千娇百宠,苦难仍然在那儿,既然如此,什么错误都没有犯下的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够贪恋一时的美梦呢?
他如此天真的想着,如同每一个被富养的小孩儿那样,希望自己的美梦长一点,再长一点,让自己的生命都有如浸泡在蜜罐子里一样,不染一分苦涩——
可梦终究是要结束的,以无比残忍,无比痛苦,甚至足以在自己的记忆中烙下深深印记的方式,为美梦画上了句点。
现在想想,那段记忆真可怕啊,滚落的山石,泥泞的雨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泛出令狡讹恼火的痛,嘴里是泥水,眼中是黑暗,不时划过的闪电有如张牙舞爪的怪物,撕开雨夜的一角。
母亲的身影那般小,那般小,她身上的白裙子是记忆中最常出现的装扮,冰蓝色的眼眸在黑夜里有如星辰灯火,泛着温润的光,却又在顷刻间……
被轰鸣声,还有粘腻的血腥味,彻底淹没。
待天光大亮,待雨幕渐停,巨大的山石把那般小的母亲压在身下,在那一刻,“何倚昇”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磋磨了整整一夜,磋磨到自己的血亲都被埋葬在这场好像永远不会停下的雨里。
喉咙发不出声音,鼻尖只能够嗅到土壤混合着血液的腥味,浓重到仿佛要把自己空空如也的胃袋再挤出些东西来。
小狡讹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身子被拦腰截断,大半都被挤碎在山石之下,那对无法瞑目的、冰蓝色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自己,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
忽的,“何倚昇”似是听到了,那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的低语,仿佛要揉在自己的血肉中,浸染自己灵魂的色彩:
——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掉的是那孩子……为什么死掉的是她?”
“为什么奚荧阿姨死掉了……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为什么、她那么好那么好……她,她明明可以活很久很久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
她又为什么会死?
少年记得乡亲们的话,记得在葬礼上的,那些背着父亲落在自己身上的指指点点,记得不知道哪家的小孩把污水泼到自己身上,每一寸血肉仿佛都泛着腐烂般的臭。
他试图说些什么,试图反驳他们的话,哪怕只是一句,可到最后,那些句子却又说不出口,仿佛那一天的雨夜仍然缠绕在自己的身躯,以至于灵魂都湿漉着,杂糅了雨水的腥。
“何倚昇”像是被困在了那场雨夜里,一天又一天,一日又一日,久到他似乎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不是因为那块巨大的山石而死?而自己,到底有没有从那场大雨中活下来。
他将自己关在庄园里,关在那个无人在意的大宅子里,整日整日与人偶相伴,仿佛一个痴傻的疯子,但实际上,那也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的方式——即便,那根本就不是现实。
而在某一天,在他的小小世界里,人偶们忽然活了过来,他们在绿篱迷宫中举办了盛大的舞会,他们撕下了金蝴蝶的翅膀,拂去了金蝴蝶的鳞粉,最后在血肉拼凑而成的舞台上,作出了对那少年的指控——
——我亲爱的、亲爱的杀人犯先生,你应当付出代价,你理应付出代价,不是吗?
少年沉默不语。
——你的身躯血肉,都是她赠予的,你的灵魂意识,也都是由她赋予的,你的一切都来源于她,甚至你的情感,你的思绪,都应她而触动。
回应只余沉默。
——她是“太阳”啊,那般热烈,那般耀眼的“太阳”啊……你背负了杀害“太阳”的罪,那一轮太阳因你而死——
——那你也应该像她一样,为我们奉献出一切,作为你的“赎罪”吧?
“何倚昇”抬起头,他似乎又一次坠入了一场无边的长梦,他的身体锈蚀了,他的灵魂腐朽了,他的心与他的魂在雨夜里,燃烧成一场可怖的、仿佛诅咒一般的大火——
让“自己”成为了一轮初生的“太阳”。
自己甘之如饴吗?
少年询问自己,昔日那个不愿背负痛苦的小少爷,此刻似乎也已经被荆棘缠绕了身躯。如今的自己仿佛一具空空如也的残躯,没有了自我,只剩下那一条必须履行的命令——将自己的所有焚烧成一地飞灰。
那似乎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但如果不这样去做……自己活不下去啊……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告诉自己,在夺走了“太阳”的生命后,自己仍然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所以,所以,即便痛苦,但那也是自己唯一的出路吧……“何倚昇”的结局,便是如同太阳一般,在膨胀到极致之后彻底的死去,即便最后,自己会伤害那样多的存在,但……那也已经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了吧。
而在某一天,他听到了记录者的消息,那个被所有民众所讨厌的孩子,那个不用背负诅咒,却注定要记录所有狡讹的一生的的孩子——
他有一对渣滓似的父母,一个当混混的哥哥,他的人生仿佛一片狼藉,却仍然倔强的活着。
不知为何,“何倚昇”对这个孩子有了几分兴趣,他听到了对方的名字,看到了对方的照片,“禾莲衣”,一个女孩子的名字,照片上的小狡讹更是留着一头漂亮的白色长发,华丽的公主裙衬得她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就是这样的孩子,要背负起那样多的狡讹,背负起他们的“存续”吗?
小少爷陷入了沉默,他抚触着那张漂亮的照片,细细想象着那孩子的模样,到最后,竟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儿。
荒唐,一个柔弱无力的、仿佛随时都能够捏碎一样的存在,怎么能够承担那样的责任?
可就是这样的存在,却每日每日的走入少年的梦中,他梦见小记录者旁观自己的一生时,所发出的感叹与呢喃,他梦见小记录者与自己共情时,所落下的泪水与泣音。
对于那样柔软的孩子,少年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他不愿让对方承担这样的责任,毕竟,每一任记录者的下场,可都称不上美好。
于是,他便主动与父亲亲近,主动前去了接待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并且救下了身处危难中的小狡讹——
原来是个男孩子啊……穿裙子的样子,可比这么狼狈的模样要好看多了。
于是,他成了禾莲衣的师兄,成了他的“优等生”先生,成了小狡讹心中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真正的“何倚昇”又怎么可能那样强大?不过只是一介无能残缺之人,用尽所有在他面前所表演出的无所不能罢了。
看着小家伙那副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软着声儿躺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少年只得把这般柔软的孩子的模样一笔一划,描摹在自己的心中。
他是记录者,是自己的师弟,是那个让所有狡讹都能够得以存续的小狡讹,可他又那般柔弱,爱撒娇,甚至术法都不会几个……多么可怜的、需要被照耀的小家伙啊……
也许,他可能就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吧?糟糕的出身、糟糕的遭遇,却偏偏得了救赎,要肩负起成为“太阳”的责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
少年逐渐起了些不能有的心思,他看着那般柔弱的、仿佛自己随时都能够捏碎的存在,看着他精致如洋娃娃般的面容,他便想,如果这一个小家伙,能够永远在自己的荫蔽之下,那该多好啊……
可是现在,他却知道了自己的过往,甚至对自己的想法妄加猜测,他说自己是为了母亲而强迫自己成为那一轮太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何倚昇”逐渐慌了神,如果自己当真失去了这一份职责,如果自己没有办法成为那一轮“太阳”的话,那自己……又有什么价值,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那个亲爱的小太阳情愿燃烧自己,都不愿意躲在我的荫蔽之下?
为什么他要劝阻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愿让我成为那样耀眼的存在?仅仅只是因为……我可能会因此而死吗?
可明明过去从未有狡讹在意过……过去明明所有狡讹都告诉自己,要燃烧,要耀眼,要照耀世间那样多那样多的存在,为什么现在……自己要就此停下?
有些东西在逐渐失去控制,看着怀中那个柔软的、脆弱的小记录者,“何倚昇”最后做出了决定——
总有一天,自己要把记录者的权柄抢过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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