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十四年，二月既尽，凉州城外，雪片大如席。
李安澈勒马白亭海，回望长安，唯见阴山万重，遮不断那一盏灯火。
风卷战旗，声如裂帛；沙打甲叶，响似急雨。
将士们的眉睫皆白，呵气成霜，仿佛一呼一吸间，便有一座冰城筑在唇上。
我解下腰间锦囊——婉儿手绣，内藏旧符一枚，星石一粒。
符纸被体温烘得微暖，星石却仍冷，
像她窗前的月色，像她指尖未坠的泪。
我把它贴在唇边，低低道：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声音出口，被风撕碎，像雪片四散。
二、断粮
第四日，粮道被断。
押粮校尉的首级挑在秃堡之巅，目犹未瞑，雪覆其面，竟似白头。
我率三百轻骑驰援，却只来得及望见最后一车粮秣化为一炬。
火借风势，卷起的灰烬像黑色的雪，落在我的铁甲上，簌簌有声。
那一刻，我第一次生出恍惚：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倘若我倒下，婉儿，你会不会梦见这片雪？
三、雪中祭
第七日，大雪。
雪片大如鹅羽，一夜掩埋了马蹄、血迹与残旗。
我巡营，见一十六岁小卒倚辕门而眠，睫毛结霜，唇角带笑。
他怀里紧抱木雕小狗，应是离家时谁塞给他的念想。
我替他拂去眉上雪，低声：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兄弟，再等等，我带你回家——
哪怕只剩一缕骨，也要葬在杏花烟雨里。
四、援绝
第十日，援军杳然。
尚方剑悬在帐中，映烛如一线寒星。
我抚剑自问：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倘若真到了绝境，可要先斩之人竟是我自己？
婉儿若闻，会不会哭？
哭时，又会不会骂我——
“安澈，你答应过，十里红妆迎我入门！”
五、夜火
是夜，羌蛮火攻。
雪原上，火光蜿蜒如赤蛇，瞬间铺成一片血海。
我拔剑出鞘，霜刃映火，寒光如月。
“列阵！”
声音被风吞回，却又在胸腔里炸开，如雷霆滚雪。
士卒们从雪窝里爬起，动作迟缓，却无人后退。
我们背对残营，面向火海，像一堵随时会崩塌却仍在坚持的墙。
我举剑，高声长吟：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剑锋所指，火光照亮我的眼，
也照亮我胸口那枚小小的星石——
婉儿，你此刻是不是也在长安月下，
为我点一盏灯？
六、相思在骨
火光越来越近，我看见蛮骑高举的狼头纛，
看见弯刀上跳动的鬼火，
也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剑锋上结霜。
那一刻，记忆呼啸而来：
曲江的柳色，杏园的笛声，
婉儿指尖的温度，她发间那朵风干的桃花。
原来人在将死之时，真的会看见最柔软的旧景。
我低低唤一声：
“婉儿——”
风把名字撕碎，散入雪夜。
七、绝决
我横剑，雪与火同时扑向眼帘。
心底只剩一个念头，如铁如冰：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婉儿，若我今日必死，
也要让羌蛮记得——
长安有个李安澈，
曾以一腔热血，守过这座城；
曾以一剑霜寒，护过你眉间春色。
雪更急，火更烈。
我提缰，纵马，剑光如匹练，劈开火海——
“杀——！”
风雪中，似有千万人应和。
那是长安的春灯，是曲江的笛韵，是你指尖未凉的温度。
婉儿，等我。
若我归来，必以十里红妆，迎你入门；
若我埋骨，便以漫天星斗，为你点灯。
雪落无声，剑鸣如龙。
凉州夜，漫长如刀，
而我，已把相思磨成刃口，
只向家国，只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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