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一声,雪崩千丈。
血雁放去七日,杳无回音,天地只剩风声与心跳。
鸾鸟泽大火之后,赫连摩哥果然乱营:
粮秣尽毁,战马饿毙,羌卒杀马而食,自相残斗。
我趁夜引残军北折,欲越祁连,与凉州城残部会合。
然而雪更大。
雪片不再是花,而是刀,一寸寸削平山川。
三日之内,冻死者三十有七;
马匹倒毙,士卒以刀割肉,生啖充饥,满嘴血腥与冰碴。
我左臂箭创溃烂,脓血结冰,
甲叶与皮肉长在一起,每走一步,
便撕下一层,疼得仿佛有人用钝刀慢慢剐骨。
夜宿石堡,无火。
我倚断墙,以雪搓手,听风里似有羌笛,呜咽如哭: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孟九低声:“将军,弟兄们问,还能回家吗?”
我抬头,雪光映得他眼眶凹陷,像两口枯井。
我答:“能。”
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却像一粒火星,落在枯草堆里。
第八日清晨,冰谷口,一队唐军斥候踏雪而来。
他们带来长安的消息:
——“援军已出陇山,却被羌人‘飞火’所阻,折损过半。”
——“圣上有旨:若凉州不可守,可退守金城,再图后举。”
我攥紧缰绳,指节发白。
退?
退了,羌人便长驱直入,关中门户洞开。
退了,婉儿在城头点的灯,便要熄了。
我抬手,示意斥候退下,转身望向身后——
千余人,衣不蔽体,目光却灼灼。
雪落在他们睫毛上,像随时会融化的泪。
我深吸一口雪气,拔剑,指东南:
“不退。”
“死,也死在凉州城下。”
众卒齐声应和,声音嘶哑,却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为避羌骑,我们选择最险的鹰愁涧。
涧深百丈,冰崖若削。
昔年商旅以绳为桥,今绳索尽断,只剩风刀霜剑。
我解下残破披风,撕成布条,与士卒结绳。
第一个攀崖者,是我。
指尖触冰,瞬间失去知觉;
靴底打滑,便用匕首凿壁,冰屑飞溅,像碎玉。
风在耳畔咆哮,像万千亡魂伸手拉扯。
我咬紧牙关,血从唇角流下,在下巴凝成一粒红冰。
心里却默念: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半柱香后,我登顶。
回首,见士卒们如蚁附壁,一个接一个。
最后一人攀至半途,绳忽断!
他惊呼,直坠深渊。
我扑前,抓住他手腕——
臂上箭创彻底崩裂,骨节咯咯作响。
我嘶吼,用尽全力,将人拖上崖顶。
自己却眼前一黑,跪在雪里,呕出一口血,
血在雪上晕开,像极婉儿绣的并蒂莲。
两日后,我们抵达删丹。
删丹已空。
城门半掩,雪覆街衢,不闻鸡犬。
墙上残存血色手印,一直拖到井口。
井中,浮着几具女尸,怀抱婴儿,水已成冰。
我立于城头,风卷大旗,旗面只剩半截。
孟九低声:“将军,此地无粮无援,守不住。”
我望向更北——凉州城,尚隔三百里,雪深没膝。
闭眼,耳边响起婉儿的声音:
“安澈,回家。”
睁眼,我提剑斩下残旗一角,裹伤,系于臂。
“守不住,也要走。”
“走到凉州,死在凉州。”
第十日,我们终至凉州。
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竟无一人。
我拍门,无人应。
以剑击铁环,声传数里,仍无人。
士卒面面相觑,眼底浮起绝望。
我退后几步,解下残弓,搭箭射上城楼。
箭尾绑着那方血字残旗:
“李安澈,求入城。”
箭落,风卷旗角,飘坠城壕。
雪埋旗面,顷刻无踪。
我立于城下,雪覆肩头,像一座冰塑。
忽然,城门吱呀一声,裂开一线。
一人踉跄而出,却是凉州老卒,独臂,白发。
他望我良久,哑声道:
“李将军?……你们,竟还活着?”
我点头,风雪灌入口鼻,竟说不出话。
老卒跪倒,以头叩雪:
“城中断粮半月,守军散尽,只剩老弱等死。
将军既至,凉州,有救了。”
我扶起他,回身望向身后——
千余残兵,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
我深吸一口气,雪气入肺,如刀刮骨,却驱散了连日来的麻木。
抬手,指向城内:
“进城。”
“死战,求生。”
当夜,我于城头点兵。
千余人,列阵残雪,无声。
我解下腰间锦囊,碎星石在掌心,映火光,如泪。
我朗声道:
“诸位,此城之后,再无退路。”
“身后是关中,是长安,是万家灯火。”
“也是我——未过门的妻。”
风雪中,千余人单膝跪地,齐声:
“愿随将军,死战!”
我抬头,雪不知何时停了。
东方,一抹暗红正撕开夜幕,像极婉儿为我绣在符上的那粒朱砂。
我握紧碎星,低声道:
“婉儿,再等等。”
“要么我踏雪而归,”
“要么雪埋我骨,星照你窗。”
身后,将士们轻声应和,像雪原上最柔软的春雷:
“与君同袍,生死同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