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租的这套房子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住在里面的人快跟这套房子一样古老。她从未碰过游戏,也已经快有两个多月没看电影了。这个暑假,除了上培训班和做作业以外,她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看书。什么书都看。在那个男孩坐在苍白的白炽灯下静静望着自己的时候,她脑海中抑制不住地回想起曾在市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本新书。
那本书是美国人写的,讲的是一个大叔诱骗了邻居家的小女孩,将她带到地下室,虐杀的故事。
她突然在想,虽然他们性别对调,但是实际情况是一样的。他如此伤痕累累,应该对外人充满了戒备心。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还是愿意跟着自己回家,除却孩童的天真单纯,的确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而相比较于他,自己把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童带回家,所付出的勇气算不了什么。毕竟这是她住的房子,她熟悉里面的一切。而他那么瘦小,又如此脆弱不堪。
想到这,她从冰箱里取出盒装牛奶,把水槽里的不锈钢奶锅又冲洗了一遍,将牛奶倒入奶锅中,开了小火。然后她又从洗手间里拿出一块毛巾,打湿,叠好放在冰箱冷冻室里。
窗外夜黑如墨,满城台风呼啸席卷,玻璃窗被雨水浇透一片模糊。厨房里安安静静,煤气灶上蓝色火苗平静地烧。
在这个过程中,小男孩始终沉默地看着她,一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紧紧扳着圆桌的边缘。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男孩的目光之下,这没什么奇怪,因为她的余光也在时刻观察着他。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朝向他说:“你待会儿喝杯热牛奶暖暖身子,我衣服湿了得去换下。然后我们检查一下伤。”
见男孩的脸上流露出一些紧张,她又补充调侃了一句:“别看姐姐我年轻,基本的护理知识我都会。”
男孩没有笑。不过盛安觉得即使他笑,这张肿成猪头的脸恐怕也看不出什么。她对着他笑了一下,然后绕到餐桌后面,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男孩那只没有受伤的黑眼睛,慢慢地从卧室门,回到了厨房的窗边。这种爬楼梯的老房子容易进贼,每一扇窗户外都安装了不锈钢杆子的防盗窗。这套房子的防盗窗已在年复一年的风雨中生了锈,黑黑的一横一竖,把窗外狂风和骤雨切割成了长长正正的一块一块。像幅画中画。
门就在圆桌的左手边,大概走三四步就可以到。
卧室里的盛安犹豫了下,轻轻关上门,没有反锁。锁门会有锁门的声音。她快速从衣柜中拿出更换的衣服,抵着门,三两下把身上潮湿的衣服全部脱下来,重新换上干净的内裤、小背心和一件白色无袖过膝连衣裙。又用另一件脏了还未洗的衣服擦了两把头发。
她做这一切做的行云流水,所以等她从卧室里出来时,牛奶刚在锅子里冒了几个泡。
她把温热的牛奶倒入带柄陶瓷杯中,端给男孩。男孩没接,她就放在他身边圆桌上。
然后她说:“你身上也受伤了,对不对?”
男孩紧紧闭着嘴唇。
盛安回想了一下盛望处理类似事件时候的样子。坦白说,现在她的情形跟盛望处理工作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毕竟盛望处理案件不是在派出所就是在对方所在处,不太可能在家里。盛安想她是不是要再给盛望打个电话,转念一想她既然已经留言了,盛望没有回电,就说明他在忙,自己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于是她走到圆桌后面打了一排的黄色柜子前,拉开中间的一层抽屉。抽屉里装满了药。她取出里面的生理盐水、纱布、创口贴、红霉素软膏和碘伏棉花球,又走回到男孩身边。
“都是外用的。”她跟男孩解释道,“你的脚趾还在出血,万一扎到了生锈的物品,会破伤风的。”
男孩轻轻点了点头。
盛安看见他那只没有受伤的黑眼睛正在一点一点放松。她把厨房所有灯都打开,然后蹲到他的脚边,想了想,夹了一块棉花,浸入生理盐水中,清洗男孩渗着血的脚趾。
跟男孩的体型相比,他的脚并不算小。从脚趾到脚背,有大概六条细长的新鲜划痕,不知是被碎石划出的,还是被利草割到的。盛安处理完脚背,又抓起他的脚,查看了一下脚底。脚底灰黑,沾了些污垢,大概是光脚走了一段路。也有一些伤痕,应该是走路时候踩到了石粒之类。好在并不严重。
盛安猜想,他躲到楼道底下的时间应该并不久。
在她擦拭的时候,男孩就随着她弄,一点动静也没有。既没有发出叫痛声,也没有挪动一下脚。
盛安的动作更轻了。
当她处理完他的脚后,盛安抬起头来看了一下男孩。男孩的目光挪到了别处。
她心里想,这个小男孩,真的是很特别。
说完,她又换上了新的生理盐水棉花球,给男孩脸上的血痕消毒。在肿起来的眼眶和破血的嘴唇附近,轻轻挤上了红霉素软膏。她的手指之前淋到了雨,很凉,她怕男孩会痛,擦得格外轻柔。至于他脸颊两处鼓起来的乌青,她把之前放在冰箱冷冻室里的毛巾取出来。由于毛巾放入的时间很短暂,因此只是轻微冰凉的柔软。她把毛巾打开,贴着他的脸盖住,跟他说:“你自己按住可以吗?别碰到血痕地方。”
男孩点了点头,两只手按住了脸上的毛巾。
毛巾的冰度持续不了多久。盛安又去洗手间拿了另外两块毛巾,放到冰箱里,在心里默记了本子:下一次遇见这种情形,要一次性多放几块毛巾方便轮流更换。
脸上五彩斑斓的男孩看着盛安在厨房和卫生间里走来走去,默默端起桌上的陶瓷杯,喝了一口牛奶。盛安煮牛奶火候处理的很好,温温的,上面还漂浮了一小块很薄的奶皮。因为嘴唇上也有伤,他是咧着嘴用牙齿叼住那块奶皮。盛安回过头来看见他叼奶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男孩的脸有些红了,只不过他脸上不是青的就是红的,白炽灯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突然出声,叫了一声:“姐姐。”
“嗯?”盛安刚把毛巾放进冰箱里。
“你是医生吗?”小男孩说。
盛安笑了:“我是初中生啊。”
这是在说她长得成熟吗?
小男孩说:“那你以后会当医生吗?”
盛安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后会做什么。”
这是真话。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一年作文都有“你的梦想”、“你长大后想要成为的人”类似的题目,盛安都是编的。为了拿高分,她编得很认真。她会写我长大以后要做警察,因为我的父亲是一名警察,然后通过引入父亲的事件带入自己的感情,最后再紧扣光伟正升华一下中心思想。她对作文逻辑和套路太熟悉,又有细节又真实又感人,以至于每一篇胡编乱造她都能拿到高分。
可她长大后究竟想不想做警察呢?她不确定。她觉得自己是不想的。
想着缓解一下气氛,她也故作轻松地反问道:“那你呢,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男孩低下头,眼眸很深,不说话。
见他又沉默了,盛安也不再多问,走回来,轻声道:“让我看一下你身上的伤好吗?”
男孩很紧张也很犹豫。
盛安等着。
他点了点头。
男孩身上穿了一件皱巴巴的黑色长袖体恤,脱的话得整个拉起来。他自己尝试着脱一下,盛安看见了他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她说:“我帮你吧。”
说完,她让男孩侧身背对自己,拉过他衣服的下摆,一点一点从下到上拉了上来。
坐着的男孩大口倒吸着气,站着的盛安也深深倒吸了口气。
她想过男孩身上肯定有伤,但她不知道会伤到这么严重。
有旧伤,也有新伤。
旧伤应该是拿皮带抽的,胸前背上加起来二十几条紫青色条状,结过痂,又裂了,裂口处鲜血淋漓。右手手臂上不规则地点着两处烟头烫伤的痕迹,还有紫黑色的一圈圈,像是被捆绑后的印子。男孩胸前还有一小片不规则烫伤,上面起了好几个大血泡。可能是更换过衣服的原因,大血泡扁破了,衣服拉起的时候,脓血连着衣服,又撕破了皮,黄脓夹着红血从里面汩汩流了出来。
盛安哑声道:“你,你腿上也有这样的伤吗?”
男孩顿了顿,摇摇头,轻轻说:“腿上没有,只不过我跳下来时崴到了腿。”
其实他臀部也有,只是他不好意思说。
盛安整个人都是冰凉的。有一刹那,她恍惚地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而是生活在了民国。这个小男孩被日本人抓起来严刑逼供了。
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手掌心里。
屋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台风穿过乔木,咆哮哭泣。
盛望的卧室内,一阵电话铃声长鸣般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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