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吵，其实只是那个女生在单方面挨骂。
骂人的男人四十来岁，褐色polo衫，套了一件宽松的夹克，长相周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老师，但是说话却很不客气：“有你这样的吗？这么小的孩子都打？”
被骂的女生低着头，头发遮挡了她的脸庞，被骂的时候像是害怕，缩起肩膀，脑袋向鱼缸靠去，几乎要贴进鱼缸里。
她的双手攀上鱼缸，指尖蜷缩起来，抓着鱼缸外壁，很久才挤出两个字：“坏、人。”
男人一愣，表情一下变得有些难看，上手一把抓住女生的肩膀，想将她拨过来：“你什么意思，摸你一下鱼缸我就是坏人了，小孩喜欢鱼摸一下鱼缸怎么你了，啊？！”
他的右手还手扶在身边一个男孩的肩上，男孩八｜九岁，不知道因为刚才挨骂，还是因为此刻男人有些凶狠，他瑟缩着往后面躲了一步，但又偷偷伸出半个脑袋，眼睛瞪着，幸灾乐祸。
甘然疾步往前，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挡在女生跟前，皱着眉：“蓝杳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你家小孩是小孩，蓝杳就不是了吗，没看到她很害怕吗？”
甘然说的话有点没道理，但好像又很有道理，蓝杳却依旧扒着她的鱼缸，呢喃着：“坏人。”
我忽然明白过来，蓝杳大概是有些交流障碍，但我只是站着，我并不习惯处理这种事，多数时候我会选择逃避。
而甘然，我以为把抽烟的责任推脱给我的她，也会选择回避，但是她没有。
这很奇怪，有点不像她。
男人气笑了，指了指蓝杳，又指了指甘然：“你要不要看看她什么年纪，你说你是小孩我勉强就算了，她起码二十了吧，开门做生意，不说她给张笑脸了，小孩还没怎么逛就要挨打吗？！”
甘然不肯相让，看了看男孩，指着他：“那你让他说，他干了什么，蓝杳有打他吗？”
男孩探出一个脑袋：“打了。”
男人说：“你看！”
甘然有些气急，却还是拦在蓝杳跟前，冷然盯着他。
男人恼怒：“小小年纪这么不讲道理吗？”
甘然不说话，而我沉默地站着，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蓝杳瑟缩着，手指在鱼缸上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慰受惊的鱼群。
过了好一会儿，她摸上鱼缸的手开始急切无序地伸张起来。
鱼群哄散，她开始追着鱼群跑，从一边跑到另一边，来来回回，追着长长的，陈列成一排的鱼缸，毫无目的。
嘴里重复喊着一长串鱼的名字——
“孔雀、斑马、锦鲤、丽丽、月光、曼龙……”
“孔雀、斑马、锦鲤、丽丽、月光、曼龙……”
“孔雀、斑马、锦鲤、丽丽、月光、曼龙……”
男人看出她的不对劲，怒气消下去，指着蓝杳：“她是神经病啊？”
甘然一把拍掉他的手，语气冷漠：“你才是神经病。”
男人脸色难看，找不出什么话说，或许，跟神经病有什么还说的，啧了一声，拽过男孩的后领，拉着他走出水族店，丢下一句：“神经病开什么店。”
甘然站在那儿，目光冷冷的，好一会儿，她转过来看我，认真解释：“蓝杳不是神经病。”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更像神经病。
蓝杳摸过每一只鱼缸，从门口的鱼群一直追到最里面的蝴蝶鱼面前，然后蹲下，整张脸贴在了巨大鱼缸外壁上，像要把自己嵌进去，她的鼻子、嘴唇，脸颊，全都被压扁。
蝴蝶鱼的尾鳍摇摆着靠近，天使在吻她。
甘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望着她轻轻问：“蓝杳，他们为什么是坏人？”
蓝杳还是不说话，脸死死压在玻璃外壁上，甘然沉默，睫毛压下，伸手摸上鱼缸。
啪——
手被拍落，蓝杳收回脸，只剩鼻尖抵住玻璃：“不要敲，天使会害怕。”
蝴蝶鱼游开，鱼缸是舞台，舞者在孤独地跳舞。
甘然愣了愣，像松了口气，微笑看她：“不敲。”
蓝杳不再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鱼，无形屏障把我们跟她隔开，只有天使在陪她。
甘然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微微歪头，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她只是比较特别。”
我沉默着，没有去说什么，解释与询问是很麻烦事情，好奇心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我并不清楚蓝杳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但这世界上有很多的病，大人说那是病，但甘然不想这么说。
我也不想这么说。
我低下头，目光无意扫过甘然的帆布鞋，干净洁白，像蝴蝶鱼，跟我的黑色旧鞋并列在一起。
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看见黑色旧鞋踩进了红色粘稠的颜料，让我无端惊恐。
快速抬起头，不敢再去看，只是望向甘然，她默默注视着蓝杳，眼底有我无法描述的情绪溢出来，像水面在落日下被照碎，波光粼粼。
心底好像被什么堵上，突然想问她一句，我也特别吗，但最后却只是说：“你也是。”
甘然失笑，手指划过耳朵，黑褐色的长发被撩到耳后，她的耳尖粉白，店里的灯光照在上面，透出血管的红晕，她得意地说：“当然。”
我：“……”
她只是特别无耻。
门外好像有脚步声传来，我和甘然走了出去，看见一个女生，绑着马尾，发尾有些凌乱，像狗啃。
她穿着长袖的圆领衫，有些发皱，但洗得很干净，袖口挽起，她抱着几个箱子进来，放下之后看见了我们。
看到她的脸的时候我有些愣，因为我认得她，同班的班长，曾梦。
她有点严肃，肤色有些黑，嘴唇干燥，眼里有些疲惫，但像暗夜微渺的星光，依旧亮着。
甘然看见她笑了笑，迎上去喊了一声：“班长！”
她对谁都这么热情么？
曾梦嗯了一声，又看了看我，大概是我过于冷漠，她没有打招呼，甘然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跟你说啊刚才有个男的好讨厌，他那个小孩敲鱼缸，被蓝杳拍了一下，就说她打小孩，好过分啊，不过还好我把他赶走了。”
甘然的话有些夸大，她其实没有见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维护蓝杳好像成了她的本职。
曾梦眉头皱了起来，快步跑进店里，绕过鱼缸到了蓝杳跟前，蓝杳抱着膝盯着鱼缸。
曾梦伸手搭上她的肩膀，蓝杳一惊，想要把身子缩起来，转头看见了曾梦，有点疑惑，但放松了下来，摸上鱼缸，喊她：“梦梦，天使刚才亲我了。”
曾梦嗯一声，手掌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两人都很沉默，过了一会儿，曾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糖，倒出一颗，是白色的方形薄荷糖。
曾梦递过去：“要吃吗？”
蓝杳点点头，手指抓过糖，快速咬进嘴里，她的好像安心下来，尽管目光还是追着蝴蝶鱼，但看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不安。
曾梦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拉起来，蓝杳也没有拒绝，跟着曾梦一直走到收银台坐下，视线落在蝴蝶鱼的方向，那个地方可以一眼看到那只鱼缸。
做完这些，曾梦才走到我们面前，犹豫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糖盒递过来，说了一句：“谢谢，我刚才出去了一会儿，没想到刚好有客人来。”
她看起来十分懊恼。
甘然摇摇头，接过糖盒倒了一颗，同样也给了我一颗，薄荷冰凉直冲脑门，好像鼻子里塞了一块冰。
甘然问：“蓝姨呢？今天不在吗？”
曾梦点点头：“嗯，有点事要处理，我不该走开的。”她依旧很后悔。
甘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事，也不是总有讨厌的人来的。”
曾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真会说话。”
甘然嘻嘻笑了笑，曾梦余光瞥了我一眼，问甘然：“你带她来买鱼吗？”
甘然摇头，两手挽住我的手臂：“我来带她看天使，顺便也看看其它的鱼。”
尽管隔着衣服，却好似整条手臂都烧灼起来，我下意识地抽回了手，无措地往旁边移开一步，甘然表情一瞬间变得呆滞。
我忽然极其懊悔，可我是怎么也做不到与她同样的动作的。
其实只是挽手而已，我也看见很多次林又优挽住甘然的手臂，自然，欣喜。
我只剩下无地自容的仓惶。
曾梦扫了我一眼，依旧是那副严肃表情，生人勿近，她问甘然，语气平淡：“要介绍吗？”
甘然重重点头：“好啊，当然好了，我想奚望同学很愿意认识蓝杳的鱼的。”
她说着，伸出手向收银台后的蓝杳挥了挥手，蓝杳目光游移，没有看她，手掌在桌面上摇了摇，算是回应。
然后转头看我，像期待：“是不是，奚望同学。”
我好像被架住的死鸭子，连嘴硬的机会都没有，曾梦扫了我两眼，领我们去门口，甘然率先走过去。
曾梦却突然对我说了一句：“她很热情吧，好像跟谁都能聊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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