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睡得迷糊，睁开眼时，身旁已空，向廷不知何时先起了。
室内光线朦胧，我揉着眼睛四下寻找，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正背对着我，坐在铜镜前。
他上半身未着寸缕，背脊挺拔，肌肤在晨光中泛着光泽。他的腰肢纤细，完全不似男子应有的粗犷，但背部的肌理却流畅分明，尤其是肩胛附近，一看便是常年练习射艺之人才有的形态。
但最让我移不开眼的，是他正在做的事——他正用长长的白色绸带，缠绕着自己的胸部。
是受了什么重伤吗？需要这样包扎？我有些担忧，睡意全无。
我刚穿上鞋子，弄出些许声响，向廷就扯过一旁的外袍迅速披上，手指有些发颤地系着衣带。
我注意到他有一缕长发被夹在了衣领里。
或许，迟早要有夫妻之实，这些亲近，总要习惯的吧。
“你头发卡住了。”我小声说，然后伸出手指，想帮他将那缕发丝轻轻捞出来。
做完这个，我看他头发有些凌乱，便想去拿妆台上的玉梳：“我……我帮你梳头吧？”
然而，向廷却猛地回头，一把挥开我的手！
“放肆！王室的头顶，岂是你能随意碰触的？！”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嗔怪喝退几步，心脏怦怦直跳，整个人忘记了思考。
昨晚那个听我讲故事、夸我好看、甚至有些脆弱的向廷去了哪里？这份疏离，又将我心中刚刚萌芽的幻想掐灭。
我自认聪明伶俐，此刻却手足无措。在家里，父母兄姐从未用这般语气呵斥过我。
我不能反抗，我也不敢反抗。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因为没人教过我，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怒火，我该怎么做。
我只能默默地退回床榻边，低着头坐下，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向廷不再看我，自顾自地对镜快速束发戴冠，整理仪容。
待他一切收拾停当，才同我交流：“你去梳妆吧。”
我依言走到妆台前。
此时，殿门外却传来一声拖长了调子的通传——
“长——公——主——到——”
向廷端正态度，快步走到门前，拉开卡销，将门打开，对着门外来人便弯腰深深一揖：“姐姐安好。”
随后，他迅速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穿着睡衣，头发也未梳，只得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屈膝行礼：“姐、姐姐安好。”
一位身着瑰丽紫衣的女子款步而入。她头戴累丝金冠，几根镶嵌着青玉翡翠和黄龙睛石的发簪斜插在盘发间。眉如远山含黛，眼是丹凤吊梢，顾盼眼波流转，瞳似汉水含光。上唇粉嫩如初绽樱蕊，下唇绛红饱满似熟透朱果。十指芊芊。整体气质看似孱弱娇柔，仿佛不胜衣袂，但那眼底深处却藏着的风情万种，周身散发强大气场，魅惑力只一眼就令人不敢小觑。
她目光轻飘飘，扫过我又落在向廷身上，声音细软慵懒，却带狐妖媚意：“母上正等着你去请安呢~”
向廷颔首应答：“待未婚妻梳妆完毕，我二人便一同前去。”
长公主莲步轻移，绕着我走了一圈，轻笑一声：“让一个不学无术者贸然同去与母上请安，怕是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呢？”
“可她初入宫廷，若无我看管，半分规矩不懂，岂不是更易闯祸。”
公主用云袖掩了下唇：“你自去便是。你家这位妹妹，自有姐姐我来代为照顾。”
“可小野她顽劣……恐给姐姐平添烦忧。”
公主的笑容淡了几分：“休要再啰嗦。若是去晚了，母上怪罪下来，你家这位新娘子，恐怕也要连带被斥责呢~”她这话看似提醒，实则是警告向廷：再为了我拖延，反而会害了我。
向廷看着笑吟吟的姐姐，最终只能妥协，拱手道：“……那就劳烦姐姐，代我看管小野片刻。”
我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姐弟俩暗藏机锋的对话，只觉得头皮发麻。皇都的人说话，好累。
公主满意地笑了：“自是当然。我带她去我府上挑些合身的锦罗绸缎，也顺便……教她些宫里的礼数。”
向廷拜谢，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最终转身快步离去。
公主并不催促，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待我穿戴整齐，便将我引向了她的府邸。
她的云渠殿比向廷的姿苍殿更为靡丽，熏香袅袅。
殿内，公主命人奉上茶点。梨花木方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我从未见过的点心：洁白如丝的龙须酥、层层叠叠的鲜花饼……还有一杯色泽醇浓、香气独特的？（后来才知道叫普洱茶）。
我坐在右下首，腹中空空，目光黏在点心上——我还没吃早饭呢！
公主则在侧室翻找着什么，声音隐约传来：“听闻北方民风豪放，为何妹妹如此寡言？”
我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全副心神都被香气勾走了。
直到她捧着一个不小的盒子出来，在我旁边的左座坐下，“乒”一声打开盒盖，我才回过神。
“小女……小女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姐姐。”
她以绢帕轻掩嘴角：“啊~倒是我疏忽了。我是向廷的姐姐，闺名向宁。小野妹妹的全名是？”
“谢野。”我才回答完，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向宁恍然笑道，将面前一碟点心推到我面前：“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妹妹还未用早餐。皆是些清茶淡饭，妹妹若不嫌弃，可先垫垫肚子。”
“啊~”我正想说不客气了，又想起什么，努力学着向宁的腔调：“谢姐姐好意，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立刻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又捻起一块龙须酥放入口中——天哪！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向宁在一旁，则慢条斯理地从妆奁中一件件取出首饰，金簪、玉钗、步摇……在我脸庞旁比划，又似乎都不太满意。
而我则沉浸在美食里，暂时忘却了早上的惊吓和离家的愁绪。甜腻的点心配上解腻的浓茶，简直是绝杀。
最后，她挑出一件用金丝勾勒着缠枝莲纹的碧绿色面纱，在我脸上比了比，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个倒是衬你。”
我刚好吃完，想嘬手指，一抬眼却正对上向宁的目光，顿时脸一红，赶紧把手放下，偷偷在裙摆上擦了擦。
“试试这个。”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戴上了。薄纱遮住了鼻梁和下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
向宁左右端详，抚掌轻笑：“甚好。若日后懒得补妆，或是想躲个清静，戴着面纱出门便是。我知道，你们北境姑娘，大抵不耐烦这些胭脂俗粉。”
我顿时觉得这位姐姐真是体贴入微！比那个阴晴不定的向廷好多了！向廷为什么要那样防备她呢？
我开心地起身，像模像样地作揖：“多谢姐姐！”
向宁又拉我起身：“走，再去挑几身晚宴穿的衣裳。总不能让你穿着旧衣出席。”
她领我进入内室的衣库，里面挂满了各色华美衣裙。她耐心地问我喜欢哪种料子，是轻软的云纱，还是流光的锦缎，又或是垂顺的丝绸？若没有合心意的，便命尚衣局即刻定做。或者，直接穿她那些只穿过一两次的新衣。
向宁命侍女取来好几套华服让我逐一试穿。有茜素红蹙金鸾鸟长裙，烈烈如火；有月白云纹绡纱广袖裙，如月流光；还有一套翡翠色流光丝绸礼装。我站在巨大的铜镜前，几乎认不出镜中那个身披华彩、却被面纱遮去大半容颜的女孩是谁。向宁亲自为我调整裙摆，搭配绦带。
期间，向宁似是随口闲聊般提起：
“听说朝中有几位大臣，对北方偏见颇深。此次联姻消息传出，可是气坏了不少人呢。有位老臣，听闻消息时正在骑马，竟气得当场坠了下来，哈哈哈，还不停上书父皇，结果父皇根本懒得理会。”
她虽是笑着说，我却听懂了其中的敲打。晚上的宴会，我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除了这些人，晚宴还会有谁？”
向宁摆弄着一支玉簪：“皇家的人嘛……父皇母后自然在场，向廷，我，嗯……就这些了。”
“向廷不是还有别的兄弟吗？”
“大哥在西边戍边，正打仗呢。他三哥领兵护卫皇城，忙得很。他四哥嘛……”向宁噗嗤一笑，“沉迷酒色，怕是起不来床。所以呀，能来为你这北境王女接风的，也就我们这些‘闲人’了。”
她说得轻巧，但我明白，这哪里是忙？分明是看不起我这位“质女”，觉得不够分量，懒得作陪罢了。
我对这些虚礼并不在意，反而被她话里提到的“西边打仗”吸引了注意力。
“跟谁打仗呀？”
向宁似乎知道得也不甚详细：“西边那些城邦，近来太团结了些，竟拥立了百重城的城主自立称王。父皇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出兵教训一下他们罢了。”
“打赢了吗？”
“犹未可知。”
我心了然。原来如此。正是因为有了百重城自立的前车之鉴，皇室才会如此忌惮同样势力庞大、治理有方的北境。而我，才成了那个被送出来的牺牲品。
最后，我选定了一套翡翠色的流光丝绸礼装。站在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的少女，身着一袭翡翠碧裙，衬得肌肤胜雪。脸上罩着碧色金丝面纱，巧妙遮掩了疤痕，只露出一双郁的眼睛。青丝如瀑，尚未盘起，却已初具风华，既有北境女儿的灵動，又被勾勒出几分陌生的高贵轮廓。
向宁看起来十分满意，大手一挥：“这套很衬你，就送与妹妹了。”
她又亲自为我挑选了一套白玉嵌翠珠的头面，与华服相得益彰，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一切刚打理妥当，殿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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