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位大臣中，有两位——薛莫、薛如——出自薛氏门阀，是皇后的心腹门客。谢野在宴席上的“胜利”，看似是小女子的机敏反击，但在薛任和众多朝臣眼中，这无异于当众扇了薛氏两个耳光，折损了她皇后的颜面。而另一位谭奉，亦是北伐派的中坚。
皇后原本对于北境之事，态度暧昧。但前几日宴席上，那个北境质女竟敢当众无视皇权，北境之人，不可小觑，必定怀有异心！
既是咽不下这口气，也是维护门客，维护她自己的权威。谢野，已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这一幕，正中北伐派大臣的下怀。他们正愁无法说服皇后支持打压北境，如今有了谢野这一出，皇后势必会向他们倾斜。有了皇后和她背后薛氏财力的支持，那些原本可能被搁置的毒辣计划，便有了付诸的可能。
一场针对西戎的军事阴谋，和一场针对北境的政治构陷，竟与一个少女意外地交织在了一起。
皇都，一间密室内。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阻隔了窗外晴朗的阳光。
皇后薛任端坐于主位，凤目微阖，似在养神，指尖搭在身旁小几的暖玉之上。下首两侧，心腹门客薛莫、薛如、谭奉等人正襟危坐。
良久，薛任缓缓开口：
“陛下仁德，总想着以怀柔之策，徐徐图之，慢慢架空北境，免动刀兵，伤及国本。本宫呢，也想着西边战事正紧，国库吃紧，实在不宜在北境再树强敌，故而此前，对这北境之事，多是持保留态度。”
她微微睁开眼，眸光扫过下首众人。
“可如今看来，这和亲之策，非但未能示好怀柔，反倒火上浇油。那北境蛮女嚣张跋扈，公然顶撞重臣，其父在北境，听闻亦是躁动不安，屡有非议上达天听。这般下去，恐非长久之计。治标，不治本呐。看来，非得下一剂猛药不可了。”
下首的谭奉闻言，立即接口：“皇后娘娘圣明。痼疾沉疴，非寻常汤药可医。猛毒，自需用猛药方能根除。”
一旁的薛莫早已按捺不住，愤然道：“皇后娘娘！那谢家小女目无尊上，胆大包天！竟敢在御宴之上与我等朝廷重臣争锋相对，此风断不可长！北境之人，桀骜不驯，畏威而不怀德！必须施以王化，使其知朝廷天威浩荡！”
对面的薛如冷哼一声：“薛大人此言，倒像是忘了那日是谁酒后失言，先去撩拨人家小姑娘，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反倒累及我等一同丢了颜面。”
薛莫脸色一红：“薛如！你！……难道那日你就未曾开口？”
“好了。”薛任的声音不高，却压下争执的两人，“本宫召你们来，不是听你们耍弄唇舌的。”
三人立刻噤声，垂首听命。
谭奉再次开口：“皇后娘娘，臣等近日苦思冥想，确有一计。此计……如金刀出鞘，专诛心断根，能解王公之患。若成，则北境、西戎之患，可一举而定！”
薛任眉头挑起，身体稍稍前倾：“哦？金刀之计？三位爱卿，果真有此奇谋？”
薛莫抢着表功：“回娘娘，此计乃我等共同推演而成！只是……计策虽好，却需仰仗娘娘鼎力支持，方能施行！”
“若能解朝廷心腹大患，本宫自然支持。快快道来。”
谭奉接过话头，语速加快，勾勒出毒计的全貌：
“娘娘，此计关键在于‘利用’二字。”
“其一，利用北境王思女心切，已近失去理智之机。我们可假意与西戎和谈，抛出诱饵：只要西戎同意停战，皇都便解除与北境的婚约，即刻将谢野送还北境！让西戎卖给北境一个人情。”
“其二，利用百重城与玉翻城（北境）旧日交好之情。北境王处理边境有方，与西戎接壤的边境曾划出一条缓冲带，此地甚至有融合之势，西戎对这块缓冲带早就觊觎。我们可暗示西戎，北境王感激之下，或许愿以边境土地相酬谢。西戎渴望领土久矣，必会动心！”
“其三，利用谢野归心似箭、北境王爱女之情。他们父女听闻此讯，必心甘情愿入瓮！”
薛任微微点头：“嗯……引蛇出洞。然后呢？”
谭奉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然后？唯有杀！”
薛莫迫不及待地补充：“为表诚意，要将和谈地点选在北境！一则可让北境放松警惕——在他们地盘上，谈判若成，谢野立即可与家人重逢，北境王父女必极力促成，此乃阳谋，他们不得不从！二则，西戎侯见北境如此急切，更会深信不疑，便可坐地起价，索要那缓冲地带乃至更多土地，既做了顺水人情，又实打实得了好处，西戎侯定是最想促成和谈之人！三则，两家皆有所图，又都意气用事，而真正的筹码（谢野）仍握于皇都之手。他们互相催促、讨价还价之间，难免心生裂隙，我等正好坐观其变，消磨其耐心志气，使计划更添胜算！”
薛如将最血腥的一步铺陈开来：“待三方（皇都、西戎、北境）于北境之地坐下和谈，气氛最‘融洽’、戒备最松懈之际，我等暗中派遣精锐死士，伪装成西戎之人，于会谈之时，突下杀手——目标，直指谢野！务必一击毙命！”
谭奉兴奋地预期效果：“只要谢野一死，北境百姓岂能善罢甘休？西戎一直觊觎缓冲带，北境必认定是西戎勾结朝廷，行此背信弃义之举，杀害其王女！到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薛莫狞笑：“更重要的是，皇都遥控全局，却毫无损失！当然，除了向公子会痛失新娘……哈哈。”
薛如继续分析后果：“北境王盛怒之下，只有三条绝路：要么倾尽全力攻打西戎，届时我皇都可坐山观虎斗，亦可应北境之‘请’联合伐西戎，顺势瓜分；要么他恨极之下，不顾一切攻打皇都，我们便可名正言顺联合西戎，共灭北境；最妙的是，若他疯狂到想双线开战，那便是自取灭亡，死得更快！无论哪种结果，西戎、北境，皆可破之！而我皇都，毫发无伤，还能除掉谢野这个眼中钉！”
谭奉最终点题：“此计最妙处在于，西戎本就为土地而来，利令智昏。事后即便稍有察觉被利用，为了已到嘴边的肥肉，很大可能顺势而为，配合我们咬死是‘意外’或‘误会’，甚至反咬北境一口，以向皇都表忠心，换取更多好处。北境王刚烈，痛失爱女之下，绝不会听其解释。此乃阳谋，亦是死局！”
密室中陷入寂静，只有沉香袅袅。
而对我来说，那日的宴会，其实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定亲仪式。像我这般年方十四，还未到及笄之年，算不得成年。向廷告诉我，按照礼制，需得等到明年我满十五岁，才可成婚。
于是，这几日我的生活又陷入了一种新的“规律”。每日上午，我都要去向宁的府上学习那些繁琐至极的礼仪。如何行走，如何跪拜，如何奉茶，如何应答……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得极其细致，枯燥又乏味。向宁姐姐倒是耐心，我总觉得，她教我这些，并非全然出于好意。
但每日快到午膳时——向廷都会准时出现，来接我回去。
他似乎总能找到些事情让我们相处。这一日，他带我去了王府的后苑演武场。
“总学那些虚礼可无聊？”他说着，递给我一把角弓。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脸都憋红了，也只能勉强拉开一点点，箭矢软绵绵地掉在几步开外。
向廷笑笑，不说什么。转身取来了同他那把一样，造型精巧的轻弩。“试试这个？”
我好奇地接过，摆弄着机关。他耐心地教我如何上弦，如何放置弩箭，如何瞄准。
也许是看我学得认真，他忽然说：“你在北境想必也见过些兵器？可有什么擅长的？”
我想了想，撩起袖子，露出了大哥赠我的那柄精戎袖剑，演示了一下如何弹出匕首。
向廷看到这柄造型奇特的袖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接过袖剑仔细查看：“这是……西戎工匠的手笔。北境与西戎，关系很近么？”
我并未多想，老实回答：“以前因为边境牧场和水源，经常有矛盾，打打闹闹的。后来我父亲划出了一片缓冲地带，两边的人都可以共用，反而来往就多了起来，关系也就缓和了不少。这袖剑是大哥从……呃，从一次交换中得来的。”我差点说漏嘴是战利品，赶紧含糊过去。
向廷注视片刻，将袖剑还给我：“西戎的兵器，风格狠辣，你……小心使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并未多说。
“来，我教你用弩。”他绕到我身后，为了纠正我的姿势，手臂几乎环住了我，手覆在我握着弩的手上，耐心调整着我的角度。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和体温，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畔。
“目视前方，屏息……感受弩身的平稳……就是现在。”
他的声音靠得极近。我的脸颊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几分，努力集中精神看向准星。
嗖！
弩箭离弦而去，正中院中一棵槟榔树垂下的硕果！
“中了！”
向廷也赞许得笑了笑，松开了我。
我跑过去捡起被射落的槟榔果，弹出袖剑，剥开粗糙的外皮，露出里面坚硬的果核。
随即找来工具，笨拙地在那果核上钻孔，又向宫女要了丝线，费了好大功夫，才串起了一个毛糙的手串。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向廷：“送……送给你。虽然很丑……”
向廷接过那串槟榔果核手串，看了许久，指尖拨弄着凹凸不平的果核。
他抬起头 ：“很好看。”然后将其戴在了手腕上，“我很喜欢。”
随即薛任轻轻鼓掌：
“好……好一计金刀！算无遗策，杀人诛心！一石三鸟，永绝后患！此事，本宫准了。所需一切，尽予方便。务必……周密！”
“臣等遵旨！”
密室的昏暗，吞噬了阳光，也吞噬了刚刚赠出的暖意。一场致命阴谋，随着皇后的首肯，已然金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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