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把桑芽的绒毛浸成半透明,林芸蹲在绣楼后院的圃子里,指尖捻着片刚抽条的嫩叶。叶尖的锯齿划破皮肤,渗出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颗没绣完的红豆。卖花婆方才隔着竹篱递来的扁蚕茧还在袖管里发烫,茧壳上用绛血染的竖痕洇开了,像谢青砚昨夜在桃林树干上刻的“雀纹”尾尖。
“姑娘要的‘淡赤金’,按您说的减了三钱绛血粉,您瞧瞧合不合心意?”
谢青砚的声音撞碎晨雾时,林芸正往染材罐里倒晨露。青釉罐沿结着层金红的霜,是昨天试染时残留的痕迹。她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月亮门外,青衫下摆沾着泥,怀里的蓝布包鼓得像藏了只活物,发间落着片桑芽,露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看得她指尖发紧。
“进来吧,暗探刚过巷口,还没走远。”林芸往圃子深处挪了挪,那里堆着新采的桑芽,嫩得能掐出水。她故意踢翻脚边的竹篮,桑芽撒了满地,刚好遮住石板上的血珠:“我娘说,头拨桑芽的汁能固色,你试试?说不定能成。”
谢青砚弯腰捡桑芽时,布包“啪嗒”掉在地上,三轴线滚出来,在晨光里泛着熔金的光,滚到树荫下又慢慢洇出淡红,像他藏不住的耳尖:“试了七次才成,减了绛血粉,颜色浅了半分,刚好避了《市舶律》的忌讳。”他抓起轴金线往桑芽上缠,线身勒得芽茎微微发颤,“你瞧这光——”
话音未落,金线忽然从他指尖滑脱,缠上林芸的发簪。青丝与金线绞成细结,他慌忙去解,帕角却勾住她的衣领,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只蝶绣样——是昨夜桃林里没绣完的,蝶翅用的正是他给的绛血染线。
“我来解吧,你越解越乱。”林芸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背,染粉蹭在她指腹,红得像胭脂。她故意放慢动作,看着金线在两人指间绕成圈,忽然笑了:“你娘没教过你‘缠枝解结’的法子?我娘以前总说,解结得顺着线的纹路来。”
谢青砚的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摸出个青釉小罐:“我娘说,解不开就剪断,可这线……得留着。”他往她手心倒了点金粉似的染屑,“加一钱桑芽汁,能在烛光里显‘并蒂莲’,到时候你一看就懂。”
林芸抓起染屑往晨露里撒,金粉在水里簌簌落,像揉碎的星子。谢青砚的手覆上来,圈着她的腕教她控量,两人的影子投在桑芽上,叠成团毛茸茸的暖:“慢些,别慌,就像你绣‘蝶翼暗针’那样,匀着劲儿,急不得。”
她忽然往他手背上画了只蝶,指甲蹭过他的皮肤,染粉晕开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这样记,就不会忘。”林芸的声音轻得像桑芽抽条,却看见他耳尖的红漫到了脖颈:“你娘的染方册里,有没有‘月下变色’的法子?夜里也能显形的那种。”
谢青砚从布包摸出块染方册残页,边角被火燎得发焦:“有,但得用卯时的露水调,还得加临川河的淤泥。”他指着页上的批注,“我娘说,‘雀金绣配绛血染,得等月亮上了文峰塔顶才好看’。”残页的空白处,他用淡赤金染液画了半朵莲,刚好能接上她绣样上的蝶。
圃子外传来暗探换班的脚步声,林芸慌忙将残页夹进《雀金绣变式图谱》。谢青砚忽然抓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颗桃核——核上用绛血染了道细痕,像道没说出口的誓:“泡在染液里能发芽,等盐商的事了了,我教你种在桃林,咱们一起看着它长。”
“先顾眼下吧,别想太远了。”林芸把桃核塞进衣襟,那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还藏着他昨夜送的混纺金线。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发间拔下支银簪,簪尾的雀纹沾着她的发丝:“这个你拿着,能划开官差的木枷,上次你说染方册取不出来,或许用得上。”
银簪刚递过去,就被金线缠了个结。谢青砚解了半天才分开,却故意留了截线头在簪尾:“这样你就知道,我用过了,没弄丢。”他往布包里塞染线时,忽然掉出片雀金绣碎料——是林芸上次补帕子时剪下的,上面用毒线绣了极小的“安”字,针脚密得像蚕吐的丝。
“你还留着这个?”林芸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没想到他这么细心。
“碎料也能染,扔了可惜。”谢青砚把碎料往染液里浸了浸,毒线遇着绛血,泛出幽蓝的细光,“你看,这样就不怕被暗探发现了。”他忽然抓起她的手,往碎料上按了个指印,金红的染液里立刻显出个浅白的“芸”字:“这样,就没人敢拿错了。”
卖花婆的咳嗽声在巷口响了三遍——是“暗探要回来了”的信号。谢青砚往后退时,撞倒了桑芽架,嫩枝“哗啦”倾下来,落了他满身。林芸看见他青衫后背的破口处,缠着圈混纺金线——是她上次给他包扎伤口用的,此刻被染液浸得发红,像道渗血的疤。
“三日后,还在这里见。”谢青砚的声音压得像蚊蚋,却字字清晰,“我带‘遇泪显形’的新线来,保证能用。”
林芸望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忽然发现桑芽丛里落了支笔——是他研染粉用的狼毫,笔杆上刻着“砚”字。她往笔杆上缠了圈雀金绣线,藏进染材罐的夹层,那里还躺着他昨夜落下的半块染方册残页,上面的“桑枝缠藤”纹正慢慢洇开,像条没走完的路。
晨露渐渐收了,林芸蹲在圃子里捡散落的金线。阳光透过桑芽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袖口的染粉上投下金斑,像谢青砚方才画的并蒂莲。她忽然想起姆妈说的“好线要两个人一起捻”,指尖的血珠滴在金线上,竟与绛血染融成了暖红,像团没燃尽的火。
远处的文峰塔传来晨钟,林芸把狼毫笔往袖管里藏,发间的银簪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知道,这片刻的闲,不过是暴雨前的喘息。可桑芽圃里的染液香、金线缠指的韧、桃核上的血痕,却像道浅印,刻在了往后所有的紧张与挣扎里——让她在无数个提着心的夜里,只要想起此刻的光,就觉得再难,也熬得下去。
回到绣楼时,林芸把桃核泡进染液罐。青釉罐沿的金红霜花上,她用银簪补了半只蝶,刚好与谢青砚画的莲凑成“蝶戏莲”。窗外的桑树梢晃了晃,卖花婆的竹篮影在墙根闪了闪,桑枝摆成“三短两长”,是“暗探走远,安心”的意思。
她摸着染液里的桃核,忽然笑了:“这核上的绛血痕,说不定真能泡出芽来。”就像她和他,明明被规矩捆得死死的,偏要在针脚与染痕里,缠出点能发芽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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