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棚的驴皮灯笼还在巷口晃，光忽明忽暗的。林芸攥着袖管里的半只蝶皮影，指尖被烫得发麻——谢青砚塞给她的那半只翅翼上，“戌时三刻”的烫痕还带着余温，混着他袖口蹭的绛血染粉，在掌心洇出浅红印。
“姑娘，雨要来了，快回吧！”丫鬟举着油纸伞在廊下催，檐角的水珠串成帘，打湿了阶前的桑枝，溅起小水花。林芸忽然想起谢青砚在后台说的“西仓锁是黄铜制”，指尖在窗棂上敲出三短两长的暗号——这是他教的“安全”暗语，此刻却像在数自己漏跳的心跳，越数越慌。
二更的梆子敲过巷口，窗棂被轻轻叩响。林芸刚掀开窗，谢青砚就钻了进来，披着件蓑衣，下摆淌着水，怀里却紧紧抱着个蓝布包，染方册的边角从包缝里露出来，沾着点新鲜的桑汁：“借你绣楼躲躲，暗探在追我，没地方去了。”他声音压得低，发间的水珠滴在肩头，晕开片深色：“青禾说，盐商加派了人守在戏棚后墙，我们得改路线。”
林芸拽着他往绣楼暗格走，油纸伞在门槛处撞翻了，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水洼。暗格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他左肩的擦伤——是翻墙时被瓦砾划的，血珠正顺着混纺金线往下渗，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的纹路被浸得愈发清晰，看着就疼。
“快坐，我给你找药。”林芸往他手里塞了块桑皮纸，上面用茜草汁画着西仓的地形图：“我娘的药箱在妆台暗格，有止血的桑根膏，你先捂上。”转身时，裙角勾住他的蓑衣绳，两人踉跄着撞在一起，他怀里的蓝布包掉在地上，滚出轴金线，在油灯下泛着熔金的光。
“这是……‘月下蝶’染法？”林芸的指尖刚触到线轴，就被烫了下——线身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暖得很。
谢青砚摸着线轴的凹槽笑了，轴壁上用银簪刻着小蝶：“加了三钱临川河的夜露，你看——”他往线轴上呵了口气，金线果然慢慢显出血红的蝶纹，翅尖刚好落在她的指尖：“配你的双面绣，绝了。”
暗格的角落里堆着未绣完的嫁衣料，牡丹纹的金线在灯下泛着冷光。林芸忽然抓起针，往牡丹叶底绣了半只蝶，针脚故意歪歪扭扭：“总觉得少点什么，你帮我看看。”谢青砚接过针时，指尖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却又同时往布料上落针，金线在叶底缠成细结，解都解不开。
“这样补，就活了。”他用染线在蝶翼补了道纹，遇着油灯的热气，竟泛出淡紫的光：“我娘说，‘紫为贵，却藏于叶’，这样才不惹眼，盐商的人发现不了。”他指腹蹭过她绣错的针脚：“你故意绣错的吧？想留着让我补？”
林芸往他手背上画了个叉：“就你聪明！”雨声从暗格缝隙钻进来，混着他研染粉的“沙沙”声，像首没谱的调子。谢青砚把绛血粉往瓷碟里倒，金粉似的粉末在碟底积成小山，忽然抬头：“等事成了，我教你染‘并蒂莲’，用晨露调，日光下是金，烛光里是红，好看得很。”
“那得先教我怎么躲宗族的眼线，不然没机会染。”林芸往他碟里加了勺茜草汁，染粉遇着汁液，凝成幽蓝的絮状物，像揉碎的星：“我爹今日又在祠堂摔了账本，说要把我锁到出嫁，真烦。”
谢青砚的针顿了顿，往蝶翼绣了个小“逃”字，藏在叶脉分叉处：“暗格通往桃林的密道，我娘当年挖的，没人知道。”他往她掌心塞了片桑皮纸，上面画着密道的机关：“第三块砖能活动，用这轴金线能撬开，别用蛮力。”
油灯忽然“噼啪”响了声，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嫁衣料上，烧出个细孔。林芸慌忙用金线补上，针脚绕了三圈——是“三刻”的暗号，提醒他毒线的时间。谢青砚看着她的手法，忽然说：“这是你娘教的‘锁心针’吧？我娘提过，说能锁牢重要的东西。”
“嗯，娘说‘重要的东西，要用线锁三次’。”林芸的声音软下来：“她还说，最好的锁，是两个人一起缠的线，拆都拆不开。”
谢青砚抓起她的手，往线结上按了按，两人的指温让金线慢慢泛出淡红：“这样就锁牢了，谁也拆不开。”他的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个字：“等”，笔画深得像要刻进肉里，暖得人心头颤。
暗格外传来林淮山的脚步声，玉扳指敲着廊柱，声声都像砸在心上。谢青砚立刻将染方册塞进墙缝，用蓑衣盖住线轴：“我从密道走，别让人发现。”他往她鬓边插了支银簪，簪尾的雀纹沾着他的染粉：“这是戏班主给的，能打开染坊的暗门，你收好。”
林芸拽住他的袖口，金线勾住他的衣襟，解了半天才分开：“西仓的锁，记得用混纺线磨，别用错线。”她往他怀里塞了块杏仁酥，是今早烤的，里面藏着半枚桃核，与他那半刚好能合上：“我在桃林等你，别迟到。”
谢青砚的身影消失在密道时，雨还在下。林芸摸着嫁衣料上的蝶纹，金线在油灯下泛着暖光，像他没说出口的“我知道”。她忽然想起皮影戏棚里，两人的影子在白布上叠成一团，蚕娘的丝缠住蚕郎的腰，像此刻缠在指尖的金线，挣不开，也不想挣。
收拾线轴时，林芸发现蓝布包的夹层里藏着片染方册残页，上面用淡赤金染液写着：“芸，你的针脚比我娘的染线还韧。”残页的空白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绣绷，绷上的并蒂莲只绣了半朵，另一半用染线补全——像两个没说完的人，终于在纸上凑成了圆满。
雨停时，天边泛出鱼肚白。林芸将残页夹进《雀金绣变式图谱》，里面还夹着他上次送的染线碎料，金线在晨光里泛着淡红，像道没愈合的疤。她知道，这暗格里的烛火、缠成结的金线、藏着话的残页，都是偷来的甜，可哪怕只有片刻，也够撑过接下来的刀光剑影——毕竟，两个人的线缠在一起，再硬的锁，也能磨断。
窗外的桑树梢上，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得十二色金丝泛着暖光。林芸望着密道入口的砖缝，仿佛还能看见他转身时的背影，蓑衣上的水珠滴在地上，像串没数完的约定。她拿起针，往嫁衣的牡丹纹里补了最后一针，蝶翼的金线在光下颤，像要飞起来似的——往有他的方向，往没说完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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