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河的水涨了又退,把滩涂的淤泥翻出腥气,难闻得很。官差的船在河面上漂了三日,只捞起半片染血的青衫和几缕缠在一起的金线——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段没说完的誓言,看得人心头沉。
“妖女妖匠定是被鱼吃了,找不到了!”盐商站在河堤上,看着官差将那些零碎扔进火盆,火星溅在他的锦袍上,烫得他直躲,“烧干净!省得留着晦气,坏了我的好心情!”他往火里扔了把硝石,火焰“腾”地窜起,将金线烧得蜷成焦黑的团,看着就解气,“传令下去,就说逆贼已死,案子结了,别再提了!”
官差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告示很快贴满了临川城的大街小巷。“查商籍贱户谢青砚、民女林芸,勾结作乱,毒杀朝廷命官、纵火焚坊,已溺毙河中,尸骨无存……”卖花婆的侄子念到这里,声音哽住了,指尖划过“雀金绣、绛血染技艺收归官营”的字样,指腹被纸页的毛边硌得生疼,疼得心里发酸。
林府的朱门紧闭了三日,才被林淮山推开,显得很冷清。他拄着根新的玉拐杖,指尖的玉扳指换了枚成色差些的,看来是没钱了。路过绣楼时,他忽然停在樟木箱前——箱子里的十二色金丝还在,最上面那轴胭脂红泛着刺目的亮,是盐商送的。他伸手摸了摸,金线缠上指节,像道勒紧的绳,勒得人心头慌。
“烧了吧,都烧了,眼不见为净。”他对家丁说,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可当火盆的光舔上那些金线时,他又忽然伸手去抢,指尖被烫出燎泡,却死死攥着缕赤金,不肯放:“留着……埋在桃树下,给芸儿做个伴,她喜欢这个。”
桃林的老树根下,新翻的泥土还带着湿意,软得很。林淮山蹲下身,将那缕金线与半枚碎玉扳指埋在一起——玉扳指是林芸娘的遗物,当年她就是用这枚扳指压着绣谱,教女儿认“桑枝缠藤”的纹样,很珍贵。风吹过树梢,落了他满身花瓣,像场迟来的祭奠,冷得人心头颤。
城西的破巷里,谢青禾用块青布蒙着脸,在低矮的土坯房里磨染粉,很认真。绛血粉混着临川河的淤泥,在石臼里碾出淡红的屑,是谢青砚教的“淡赤金染法”,避开了“私仿御用色”的忌讳,很安全。墙角堆着的桑皮纸,上面用指甲刻着“三蒸三晒”的配比,是她趁官差烧染坊时,从灰烬里扒出来的,没丢。
“禾娘,这线真能随月光变色?我孙媳妇要做嫁衣,想用点新奇的色,好看。”隔壁的阿婆探进头来,手里捧着匹粗布,笑得很慈祥。
谢青禾往染缸里倒了勺茜草汁,水面浮起层金红的膜,亮得很:“得用卯时的晨露调,您明早让小哥去河边取,我等着,保证好看。”她不敢抬头,怕阿婆看见她眼角的疤——那是官差搜查时,被刀鞘划的,和哥哥后背的箭伤在同一个位置,疼得很。
夜里关了染坊门,谢青禾才敢展开那卷《临川桑织图》,很小心。月光透过破窗棂照在画上,她用银簪在背面划了划,“绛血染混纺技法”的字迹慢慢显形——是谢青砚用淡赤金染液写的,遇着水汽才会浮现,没被发现。她往图上叠了片染方册残页,“盐商与官差勾结”的批注刚好和画里的桑林重叠,像幅藏着秘密的地图,看得很清楚。
官营绣坊的门早换了新锁,盐商派来的管事正用藤条抽打着绣娘,很凶:“磨蹭什么!这百匹雀金绣得赶在月末送进京,绣坏一寸就卸你们一根手指头!别偷懒!”张婶的手被打得红肿,却死死攥着针线,帕子背面的“桑枝缠藤”纹越绣越密,像在织一张网,要把盐商的丑事都网住。
“听说了吗?林家大小姐和谢家染匠……”年轻绣娘的话没说完,就被管事的藤条抽在背上,疼得她直哭:“瞎嚼什么!那是妖女妖匠,提了要割舌头的!别不想活了!”可等管事走了,张婶却往帕子上绣了个极小的“芸”字,针脚藏在藤纹的褶皱里,只有懂行的才看得懂,是在记着林芸。
宗族的祠堂里,三大长老正对着族谱发怒,很生气。“把林芸的名字划掉!永远不许进林家祖坟!”大长老的拐杖往“林氏芸”三个字上砸,宣纸破了个洞,“还有谢家那个贱户,从宗族谱牒里除名,永世不得入临川!别脏了我们的地!”他往火盆里扔了本《雀金绣变式图谱》,是从林府抄来的,纸页燃着时,飘出股茜草的苦味,像在哭。
林淮山坐在角落,看着那火慢慢熄下去,指尖的燎泡破了,血珠滴在膝头的账册上,湿了一片。册页里记着“盐商四月付桑蚕钱五十两”,墨迹旁边有个极小的刻痕,是林芸小时候用银簪划的,像只展翅的雀,很可爱。他忽然将账册往怀里塞,起身往桃林走——那里埋着的不只是金线,还有他没说出口的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谢青禾的小染坊渐渐有了名气,来染布的人越来越多。有天夜里,个穿青布衫的货郎敲开了门,很神秘:“姑娘,我是江南织造府派来的,张婶让我来取账册证据,要送到京城去,告盐商的状。”
谢青禾摸出藏在染缸底的桑皮纸账册,很小心:“这些都是盐商私吞漕运银、仿御用色的证据,还有他烧染坊的火漆,都在这里,别丢了。”货郎接过账册,往她手里塞了块令牌:“织造府大人说,等事成了,会让雀金绣和绛血染重新传给百姓,不让盐商再垄断。”
谢青禾捏着令牌,忽然红了眼——哥哥和林芸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她往货郎手里塞了轴淡赤金染线:“这个带给织造府大人,让他看看,我们的手艺没丢,还活着。”
林淮山在桃林里守了半月,直到那棵老桃树下冒出嫩绿的芽,很有生机。他将那枚碎玉扳指挖出来,用金线缠了缠,挂在树枝上,像个小小的风铃:“芸儿,爹错了,不该逼你嫁盐商,不该让你受委屈……你回来看看,桃花快开了,很好看。”风一吹,玉扳指撞着金线,发出“叮咚”的响,像在说“爹,我不怪你”,暖得人心头亮。
秋风起时,谢青禾的染坊来了个穿粗布裙的姑娘,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林芸,很亲切。“我叫阿芸,是张婶的远房侄女,听说你这里染线好看,想做件嫁衣,用你说的‘淡赤金’,要随月光变色的。”
谢青禾往染缸里倒了勺茜草汁,水面泛着金红的光,亮得很:“好,我给你染,保证好看。”她往姑娘手背上画了道竖痕,看着对方回了道横痕,忽然红了眼——是“桑枝缠藤”的暗号,从来没断过,一直都在。
夕阳将染坊的影子拉得很长,阿芸看着金线在染缸里慢慢变色,忽然说:“我娘还说,有个穿青衫的染匠,会用金线在桑树上刻符号,还有个穿嫁衣的姑娘,会绣会变颜色的并蒂莲……”
谢青禾往灶里添了把桑枝,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疤,像朵开在暗处的花,很美:“他说,好线要缠成一股,才熬得过寒冬,才活得下去。”
窗外的桑树梢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了,却露出藏在枝桠间的混纺金线,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在暮色里泛着淡红,像段没说完的故事,等着被续写,永远都不会结束。而临川河的水,还在静静流着,载着那些沉在水底的金线、染方、账册,也载着那些浮在水面的希望,往更远的地方去,带着自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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