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的烟还没散,文峰塔飞檐上挂着半融的露,风一吹就滴,砸在青石板上 “嗒嗒” 响。林芸跪在绣楼的青石板上,手里捏的赤金丝线在烛光里泛着淡红,跟浸了血似的。刚才整理祭神绣时,她特意把鸦翅的石青线挑得密了些 —— 针脚里藏着 “桑蚕减产” 四个字,得对着太阳斜着看才看得见,手都挑酸了。
“姑娘,老爷让把祭神绣收进樟木箱。” 丫鬟的声音在门口打颤,手里的木盒泛着樟木的冷香,端着的手还在晃。林芸没抬头,盯着鸦翅的弧度:“放着吧,我再补几针。” 她的针脚突然偏了半分,石青线在鸦尾勾出个小 “桑” 字,跟刚才在祭台青石上刻的一样,刻的时候还被石子硌了指甲。
窗外传来风卷桑枝的响,林芸眼角瞥见塔下的身影。谢青砚正把绛血染线往竹竿上挂,摆成三长两短的样子,见林芸往窗棂补了道竖痕,突然对着绣楼笑了 —— 笑得有点傻,却亮得像太阳。他往塔砖上补了朵并蒂莲,莲心留着细孔:“这是给你留的位置,等事成了,就让这莲开在自由的地方!”
林芸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 他看懂了!染线在太阳下泛着熔金的光,比皇家贡品浅半分,是谢青砚昨晚减了绛血粉的新样。林芸记得《市舶律》里写的:“民坊染线不能仿霞光绛”,他这是在试探,也是自保,想得真细。她赶紧把绣绷往窗边挪,让鸦翅正对塔的方向,石青线在风里颤,像只真要飞的鸟。
“姑娘,卖花婆在院外求见,说有新采的桑芽。” 丫鬟第三次来催,林芸才放下针。她摸了摸手腕上的墨渍,在烛光下竟泛出点红,跟谢青砚染线的颜色一样,心里突然暖了点。“让她进来。”
卖花婆的竹篓里堆着带露的桑芽,嫩得能掐出水,还沾着点泥。“这芽软和,最适合练缠枝针。” 她弯腰摆桑枝,手肘往林芸膝头撞了撞,个油纸包顺着裙褶滑进袖管,还带点桑枝的潮气。桑枝间露着半角字条,茜草汁写的 “陈婶在染坊巷”,遇着桑汁变浅红,字都晕开了点。
“多谢婆婆。” 林芸指尖在桑芽上掐了掐,沾了点汁水,黏得像没干的染浆,赶紧在裙角擦了擦。卖花婆突然 “哎呀” 一声,竹篓歪了,桑汁泼在石板上,刚好盖住她刻字的石屑,省得再藏了。“老糊涂了!” 她慌忙去扶,声音压得极低,“帕子藏好,别让暗探看着!”
丫鬟领着卖花婆出去,林芸拆开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绣桑枝纹的帕子,边角用蝶翼暗针绣了个 “谱” 字 —— 是陈婶的记号,针脚真密。她把帕子塞进《雀金绣变式图谱》的夹层,刚塞好,就听见院外传来木轴转的钝响 —— 是爹来了。
林淮山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玉扳指叩门的声比敲在心上还沉。“芸儿,出来。” 他的声音透门进来,混着樟木的香,像口密不透风的棺材,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芸抱着图谱起身,指尖被鸦翅的石青线勾住,拉出细红的血珠,疼得她嘶了声。她往绣篮里藏图谱,听见门闩拉开的脆响 —— 爹身后跟着两个家丁,手里捧着把铜锁,锁孔里还缠着半根赤金丝,是她上次绣坏的。
“从今天起,这窗每天只开一个时辰。” 林淮山盯着月洞窗,玉扳指在窗棂上划了圈,“让你看清楚,雀金绣传人该守啥本分!” 家丁上前锁窗时,林芸看见谢青砚还在塔下,染线的三长两短突然变成两长三短 —— 是问 “安全不”,她赶紧往窗缝里塞了片桑芽,让他放心。
“把她的绣线都收了!” 林淮山的声音冷得像冰,“敢跟那商籍贱户勾连,我就烧了你所有绣品,包括你娘留下的那本破谱!” 家丁翻箱倒柜时,林芸死死攥着袖管里的帕子,指节白得像褪了色的线,帕子都快皱了。
爹走后,绣楼里只剩漏进来的一线光,斜着切在鸦翅绣上,晃眼得很。林芸摸着石青线藏的 “桑” 字,想起十岁那年,姆妈教她绣桑枝:“好丝线得缠在一处才韧。” 那时候的阳光也这样斜着照,姆妈的银簪在缎上划细痕,跟现在塔下谢青砚用狼毫在砖上画的半朵莲一样,想着想着眼睛就酸了。
暮色漫进窗缝时,林芸借着最后一点光,用银簪在床板刻 “三短两长”—— 告诉谢青砚,账册残页在陈婶那儿。刻到第三道短痕,银簪突然滑了,多划了道印,却听见塔上传来狼毫敲砖雕的响,三长两短,跟染线的排列一样,心一下子定了。
她忽然笑了,指尖的血珠滴在床板上,晕开的红跟谢青砚染线的颜色一样。窗外的塔渐渐隐进暮色,只剩那竿绛血染线在风里晃,三长两短、两长三短的,像在说些不能让规矩听见的话,温柔得像夜里的风。
夜半时,林芸被染线的腥气惊醒 —— 是枕下的毒线,夜里凉,味儿更重了。她摸出帕子,借着月光看见桑枝纹的缝里,陈婶用胭脂屑写的 “三更染坊巷”,字写得歪歪扭扭,许是急着藏,没写好。窗外的月光刚好落在鸦翅绣上,石青线影里的 “桑蚕减产” 四个字,在月色里泛着幽蓝,像淬了毒的针。
她不知道,此刻塔下的谢青砚正把染方册压在桑树根下。册页里夹着片石青丝线,是从祭台青石缝里捡的,线尾还沾着她的血,他特意小心收着。他往塔上望,绣楼的窗黑沉沉的,只有一线光漏出来,像道没缝好的针脚,心里竟有点慌,怕她出事。
风卷着桑枝掠过脚边,谢青砚突然想起娘临终前的话:“雀金绣和绛血染,本就该缠在一处。” 他摸出狼毫笔,在染方册最后一页画了只乌鸦,翅尖用绛血染点了点,跟林芸没绣完的那笔一样,画得格外认真。
绣楼里,林芸把帕子藏回图谱夹层。她数着漏进来的星光,一颗一颗数,突然觉得那些规矩像张粗网,她和谢青砚就像网眼里的蝶,只要翅膀还在,总能找到缝飞出去。哪怕现在被锁在绣楼,哪怕染坊的路黑得像墨,只要那染线还在晃,只要鸦翅的暗纹还在,就有指望,就不能怕。
天快亮时,林芸听见院外有动静。她凑到窗缝前,看见卖花婆的竹篓从墙根溜过,桑枝的影子在月光里晃,三长两短的 —— 是说 “陈婶收到信了”。她摸了摸床板上的刻痕,指尖的血已经结痂,硬得像块没化的染料,有点痒。
文峰塔的第一缕光落在鸦翅绣上时,林芸终于看清石青线的秘密 —— 针脚里不仅藏着 “桑蚕减产”,还有姆妈教的半首童谣:“桑枝长,金线韧,缠成莲,破笼门。” 小时候姆妈总唱给她听,现在才懂意思。
有些规矩锁得住人,却锁不住针脚里的念想。
塔下的谢青砚正收染线,三长两短的排列变成完整五根 —— “收到,别担心”。他往染坊巷走,桑枝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替他数离三更还有多久,步子都轻快了点。染方册在怀里发烫,像揣着团没燃尽的火,要把那些陈腐的规矩烧出个窟窿来,一定能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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