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的月洞窗被铜锁扣得死死的,只在辰时到巳时开一线光,漏进来的光还带着点凉。林芸坐在窗下的绣绷前,手里捏的赤金丝线在光里浮沉,像条挣扎的金蛇。
禁足第三天,窗棂上的紫檀木已被她刻出浅痕 —— 是昨晚用银簪划的,三道横压两道竖,是林家绣谱里 “茜草汁三分” 的配比符号,刻得指头疼。
“姑娘,该换药了。” 丫鬟端着青瓷碗进来,碗沿沾着点桑椹酱的紫红,许是刚才偷吃蹭上的。林芸的指尖还缠着布条,是前日被金线勒破的,现在渗出血珠,在白布条上洇出细碎的红,又要换布条了。“放着吧。” 她头也没抬,眼盯着窗缝外的桑树梢 —— 卖花婆该来了,心里有点期盼。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院外竹篓拖地的响声,还混着 “新采的桑芽,嫩得能掐出水” 的吆喝,声音有点哑。丫鬟刚掀开门帘,卖花婆就踉跄着撞进来,竹篓往地上一磕,桑枝滚了满地,晨露溅湿了林芸的裙摆,凉丝丝的。“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她慌忙去捡,手肘往林芸膝头撞了撞,个油纸包悄没声滑进绣篮的夹层,还带点汗味。
丫鬟盯着她们收拾桑枝,林芸的指尖已经碰到油纸包的棱角。粗麻纸裹得紧,里面是两团东西:硬的是苦艾毒粉,软的是束赤金丝线。卖花婆的指甲在桑枝上划了划,三根短枝压着一根中枝 —— “事急,得快点动”,看得她心一沉。
丫鬟捧着药碗出去,林芸立刻把油纸包塞进妆台暗格。暗格里藏着娘的遗物:半块茜草染的旧帕,边缘褪成淡粉,还带着点娘的味道;还有个青釉小罐,装着去年晒干的茜草汁,开盖时苦气直冲鼻子,像含着口陈年的泪,有点呛。
她倒出半勺毒粉在白瓷碟里,粉末浅灰,指尖捻了点,凉意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跟握了块冰似的。这就是卖花婆字条里说的 “苦艾”,终于见着真的了。林芸想起昨夜摸到的账册残页,茜草汁写的字在月光下泛着红,像在提醒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又想不起来。
窗外的光刚好移到绣绷上,亮得晃眼。林芸抽出那束赤金丝线,线身上泛着淡金粉,是谢青砚的绛血染特有的痕迹,错不了。她把线浸进茜草汁,又挑了点毒粉混进去,银簪搅的时候,液体慢慢变幽蓝,像把碎星星沉在碗底。金线探进去的瞬间,发出轻 “滋啦” 声,好像有东西在里面烧,听得她心头发紧。
“姑娘,老爷让你绣幅‘桑蚕报喜’图,送与盐商大人。” 丫鬟突然推门进来,林芸手一抖,金线从指尖滑掉,落在绣绷的白缎上。幽蓝的印在缎上晕开,转眼就没了,只剩点淡金痕,像谁不小心蹭的,赶紧用针挑了挑,想遮住。
“知道了。” 她把线往暗格里藏,指尖被线尾扫过,破口处的血珠立刻渗进线里。金线竟有点发烫,原本的金粉突然显出血色,在光下闪了闪 —— 这就是 “遇血则烈”?林芸攥线的手发颤,暗格里的茜草汁还在散苦味儿,像在催她快点决定,可她还是有点怕。
午时的梆子刚敲过,陈婶就提着个红木盒来了。盒子上的铜锁生了锈,钥匙孔里塞着半片桑皮纸,得抠出来才能开。“老夫人的旧绣针,说姑娘该用得上了。” 陈婶的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染坊的灰 —— 她刚从谢家染坊过来,肯定受了不少苦。
丫鬟在廊下候着,两人没敢多说话。林芸接木盒时,指尖在陈婶手背上划了道竖痕 —— 是问 “染坊咋样了”。陈婶回了道横痕,再叠一道竖,拼成个 “惨” 字,看得她心里一揪。
屋里只剩她们俩,陈婶立刻掀开盒底的夹层。半本《雀金绣变式图谱》躺在里面,封面的烫金雀纹磨成浅黄,翻着都扎手;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正是盐商克扣桑蚕钱的账册残页。“老夫人当年就防着这一天。” 陈婶的指甲点着 “三月桑蚕百斤,盐商只给七成价” 的字,声音都在抖,“这账,得让全城织工都瞧见,不能让老夫人白防。”
林芸摸着残页上的茜草字,突然想起娘教她染线时说的:“茜草汁写的字,遇桑汁才显形,就像有些苦,得咽下去才敢说。” 那时候不懂,现在懂了,却宁愿不懂。她把残页折成桑蚕的样子,塞进图谱夹层,再把图谱藏进床板暗格 —— 那里还藏着她偷练双面绣的次品雀金缎,纬线跳纱的地方刚好能嵌下这薄册子,藏得严严实实的。
陈婶走时,往她手里塞了根染过绛血的丝线:“青砚说,这线能配你的雀金绣。” 线在太阳下泛着熔金的光,移到阴影里又成淡红,像谢青砚藏在眼底的火,暖得人心头发烫。
未时的风卷着哭喊声从巷口传来。林芸扑到窗缝前,看见几个皂衣人正从谢家染坊拖人,谢青砚的青衫被撕得破破烂烂,胳膊上一道血口子,血珠滴在地上,混着暗红的染渍,像幅揉皱的画。“商籍贱户也配告官?” 带头的差役踹了谢青砚一脚,“盐商大人看上你的染坊是抬举你,还敢闹?”
谢青砚挣扎着想爬起来,手里却死死攥着块染方册的残页,上面的 “桑枝缠藤” 纹被血浸得发暗,攥得指节都白了。林芸的指甲掐进窗棂的木缝里,直到听见铜锁 “咔哒” 响,才猛地回过神 —— 爹来了,得赶紧藏好东西。
“听说陈婶来过?” 林淮山的玉扳指叩着桌面,声音比染坊的碎瓷还冷。他身后的家丁捧着个托盘,上面摆着从谢青砚染坊搜来的绛血染线,线团上还沾着块烧焦的布,看着就疼。“商籍的东西,也配进我林家绣楼?”
林芸没说话,只盯着那些染线。线在太阳下泛着刺目的红,像在哭。林淮山突然抓起线团往地上砸,金线散开时,她看见里面裹着片桑皮纸,上面用炭笔写着 “晨露” 二字 —— 是谢青砚在传信,他的染方需要临川河的晨露,记着了。
“从今天起,绣坊的桑蚕减半。” 林淮山的声音砸在地上,“让她们都记着,谁才是给她们饭吃的人!” 他转身时,玉扳指刮过窗棂的刻痕,三道横被磨得浅了些,像要把没说出口的话都擦掉,真狠。
暮色漫进窗缝时,林芸用银簪在窗棂补了道竖痕。三道横、三道竖,拼成林家绣谱里 “急” 的符号。她把那束染过毒的赤金线缠在窗棂的木刺上,风一吹,线影在对面砖墙上晃,拼出个 “藏” 字,希望他能看见。
远处的文峰塔下,谢青砚正往桑树根埋染方册。他摸着怀里的半块染方残页,突然看见绣楼窗棂的影子在动。三道横、三道竖,还有个歪斜的 “藏” 字 —— 他猛地把册子往深处塞,用桑叶盖了三层,又在树根刻了个小雀纹,做个记号。
夜风带着染坊的苦香飘进绣楼。林芸坐在床板前,摸着暗格里的图谱和账册,指尖的血珠滴在次品雀金缎上,晕开的红刚好落在纬线跳纱的地方,像朵没绣完的并蒂莲。她知道,这夜还长,盐商的账还没算,谢青砚的染坊还在等晨露,而她的针,才刚蘸上第一滴毒,不能停。
窗外的月光突然亮了些,照亮了窗棂上的刻痕。林芸数着那些横横竖竖,突然笑了 —— 娘的图谱、谢青砚的染线、陈婶的账册、卖花婆的桑枝,还有她指尖的血,早就在暗里缠成了线,再硬的规矩,也未必挣得断,一定能挣得断。
她不知道,此刻的染坊废墟里,谢青砚正用最后一点绛血染在砖上画雀纹。每画一笔,就往绣楼的方向望一眼,直到砖上的雀纹有了翅膀,像要顺着月光飞过去,落在那道漏光的窗缝里,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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