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天总是亮得迟。谢青禾捏着根刚染好的淡赤金线,线在指尖绕了三圈,还是没等来阿福的消息。窗外的桑树枝桠把天光割得零碎,像她此刻的心绪,缠成一团乱麻。已经是王镖头送证后的第三天,别说账册的影子,连阿福都没再露面,这在以往是绝无仅有的事。
“青禾姐,要不我去渡头看看?”阿芸蹲在染缸旁,手里正给新采的桑芽去蒂,嫩绿的芽尖堆在竹篮里,看着鲜灵,却压不住她眼底的慌,“说不定是阿福贪玩,忘了捎信。”
谢青禾把金线往染缸里浸了浸,线身立刻泛出幽蓝的光——这是加了茜草汁的缘故。她摇了摇头,指尖在缸沿的刻痕上划了划,那是谢青砚生前刻的雀纹,如今只剩半只翅膀:“阿福不是贪玩的孩子,怕是出事了。”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卖花婆的咳嗽声,三长两短,是“有暗探”的暗号。谢青禾赶紧把金线往桑蚕粪里埋,阿芸则抱起竹篮,假装要去晾晒桑芽。两个穿皂衣的暗探从墙根绕进来,三角眼在染坊里扫来扫去,手里的铁尺敲得染缸沿“当当”响。
“周掌柜说了,最近有商籍贱户往这边窜,你们给我盯紧点!”领头的暗探往染缸里瞥了眼,看见漂浮的桑蚕粪,嫌恶地皱了皱眉,“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污了染材,耽误了盐商大人的喜事。”
谢青禾低头搅着染液,声音平静得像缸里的水:“官爷放心,小的就是个染线的,哪敢招惹是非?”眼角的余光却看见阿芸往竹篮里塞了块染布,布角绣着半个雀头——那是她昨天夜里赶绣的,本想让阿福带给张婶,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暗探没搜出什么,骂骂咧咧地走了。谢青禾直起身,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她往阿芸手里塞了锭碎银:“你去官营绣坊,就说取上次订的淡金染线,顺便……看看张婶那边有没有消息。”
阿芸把染布往袖管里藏,竹篮往肩上一挎:“青禾姐放心,我机灵着呢。”她走出染坊时,故意往官营绣坊的反方向走了半里地,见没人跟踪,才拐进小巷,脚步飞快得像踩着风。
官营绣坊的门紧闭着,门楣上的“御用绣品”匾额蒙着层灰,看着倒像块墓碑。阿芸刚要敲门,就被门房拦住,那老头斜着眼打量她:“干什么的?官营绣坊也是你能随便进的?”
“我是谢记染坊的,来取张婶订的染线。”阿芸把竹篮往前递了递,露出里面的桑芽,“张婶说急用,让我今早务必送来。”门房这才嘟囔着开了门,嘴里还骂骂咧咧:“现在的绣娘越来越金贵,取个线还要人跑腿。”
绣坊里闷得像口棺材。十几个绣娘坐在绷架前,手里的针在霞光绛上起落,却没一个敢说话,连咳嗽都得捂着嘴。刘三背着手在过道里踱,手里的藤条时不时往绣绷上抽一下,吓得绣娘们身子直颤。
“都给我快点!盐商公子的喜帕要是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刘三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刮得人耳朵疼。他走到张婶的绷架前,突然停住,藤条往缎面上一戳:“这霞光绛的颜色怎么浅了半分?你是不是想偷懒?”
张婶的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缎面上,晕开个小红点。她赶紧用帕子去擦:“老眼昏花,调错了染料,我这就拆了重绣。”刘三“哼”了一声,又往别处去了,留下张婶背对着众人,悄悄往帕子里塞了个东西。
阿芸抱着染线轴,假装在等张婶清点,眼睛却在绣坊里飞快扫。她看见李婶的绷架下藏着个空桑蚕茧,王婆的发间别着根淡金簪——都是谢青禾约定的“安全”暗号,看来暂时没大事。可等张婶把染线轴递给她时,阿芸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张婶的指尖在她手背上飞快划了道弧,又往绷架后的碎布堆努了努嘴。阿芸会意,弯腰去捡掉落的染线头,指尖触到块硬纸,是半块绣着雀纹的碎布!布上的雀头和谢青砚当年绣在帕子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缺了半只翅膀,用茜草汁在空白处写着“内有奸,证难递”。
“姑娘家手脚麻利点!”刘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阿芸吓得手一抖,碎布差点掉在地上。她赶紧把布塞进染线轴的缝隙,抱着轴子往门口走,听见刘三还在骂:“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规矩都不懂。”
走出绣坊,阿芸才发现手心全是汗。阳光刺得她眼睛发花,把碎布从轴子里取出来,茜草汁写的字被体温焐得发深,像要渗进布纹里。她不敢耽搁,抄近路往染坊跑,路过桑树林时,看见两个暗探在树下打盹,嘴里还念叨着“周掌柜说了,盯紧这丫头,说不定能钓出大鱼”。
阿芸的心沉了沉,绕到林子里,把碎布藏进空心桑枝,又用桑蚕粪盖好,做了个只有谢青禾能看懂的记号——三根短枝压着两根长枝,旁边摆着块染着淡金的碎瓷。这才抱着染线轴,慢悠悠地往染坊走,故意让暗探看见。
染坊里,谢青禾正把新染的金线往竹竿上挂,线在日光下泛着熔金的光,像串没点燃的灯笼。见阿芸回来,她不动声色地往染缸后走,阿芸跟着蹲过去,压低声音把绣坊的事说了遍,最后从袖管里摸出那半块雀纹碎布。
谢青禾的指尖抚过布上的雀头,眼眶突然红了。这碎布是谢青砚当年绣坏的帕子,张婶一直收着,说是留个念想,如今却成了传递消息的信物。“内有奸”三个字像冰锥扎进心里——果然是织造府里有盐商的人,不然王镖头不会迟迟没消息。
“张婶还说什么了?”谢青禾的声音发颤,把碎布往染缸底的暗格塞,和之前的账册放在一起。阿芸想了想,说:“她递碎布时,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等’。”
“等……”谢青禾重复着这个字,突然明白了,“张婶是让我们别冲动,先稳住,找到内奸再说。”她往染缸里撒了把绛血粉,水面立刻浮起层金红的膜,“看来这证据,得换条路送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阿福的喊声,带着哭腔:“青禾姐!我回来了!”谢青禾赶紧迎出去,见阿福的胳膊上缠着布条,渗出血红的痕,竹篮也破了个洞,桑芽撒了一路。
“我被周掌柜的人抓了!”阿福的眼泪掉个不停,“他们逼我说出你把证据藏在哪,我没说,就被他们打了一顿,还是卖花婆用桑芽砸他们,我才跑出来的。”他往谢青禾手里塞了个揉皱的纸团,“这是王镖头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江南有诈,速寻李主事’。”
谢青禾展开纸团,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糊,却能看清“李主事”三个字。她想起张婶的碎布,突然懂了——王镖头在江南发现了内奸,所以才让阿福回来报信,让她们联系织造府的李主事,绕开内奸。
“阿福,你先去养伤。”谢青禾把纸团烧成灰,混进染缸的灰烬里,“阿芸,你再去趟官营绣坊,告诉张婶‘寻李主事,绕江南’,让她想办法查李主事的下落。”
阿芸点头要走,却被谢青禾拉住:“这次别带碎布,用‘半雀传信’。”她从暗格摸出另一半雀纹碎布,是谢青砚当年留下的,“你把这个带给张婶,让她知道我们接信了,而且有对策了。”
阿芸把碎布藏进发髻,用发簪固定好,再次往官营绣坊去。这次她没走正门,而是从绣坊后墙的狗洞钻进去——那洞是早年林芸娘为了方便绣娘传递消息挖的,后来被封了,张婶上个月偷偷又撬开了。
绣坊里,刘三正在训话,说要严查“私通外人的绣娘”。张婶坐在角落,假装绣喜帕,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阿芸从狗洞钻进来,往她的绷架下塞了个东西。等刘三转身,她悄悄摸起来,是半块雀纹碎布!
两块碎布拼在一起,刚好是只完整的雀,茜草汁写的“寻李主事,绕江南”在中间连成句。张婶的手微微发抖,把碎布藏进鞋底,抬头时,正对上阿芸的目光,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快——路总算找对了。
阿芸从狗洞钻出去时,听见绣坊里传来刘三的咆哮,大概是又在打骂哪个绣娘。她往染坊跑,心里却亮堂得很,像染缸里泛着的金红光——虽然前路还有暗礁,但只要这半雀碎布还在,她们就总能找到航向。
染坊的暮色里,谢青禾把两块拼好的雀纹碎布压在染方册下。阿福的伤被张婶送来的草药敷着,已经不疼了,正帮着把染好的金线缠成轴。窗外的桑树枝桠在风中晃,像无数只振翅的雀,谢青禾忽然笑了——不管内奸是谁,不管盐商的手伸得多长,只要她们像这雀纹一样,断了还能拼起来,就总有熬出头的那天。
刘三的暗探还在染坊外蹲守,却不知道那半块雀纹碎布,已经在绣娘和染匠的手心里传了个来回,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一场雨,就能破土而出,把所有见不得光的龌龊,全顶到日头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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