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露水把桃林的石阶浸得发滑,谢青禾攥着半枚桃核站在老桃树下,指腹被核上的裂纹硌得生疼。核的另一半,该在李主事手里——昨夜阿杏带回张婶的信,说江南来的镖师会带着信物在卯时赴约,信物就是这剖成两半的桃核,是谢青砚生前托人带给织造府的凭证。
晨雾像层薄纱,缠在桃树的枝桠间,把远处的桑树林晕成片灰影。谢青禾往身后的密道入口瞥了眼,那里藏着西仓防火图和小桃冒死带出的火油位置图,用桑皮纸包着,塞进了树洞里,上面覆着层湿泥,再铺些枯叶,瞧着跟普通的树根没两样。
“沙沙——”
树叶摩擦的轻响从林深处传来,谢青禾猛地转身,银簪攥在手心,指尖沁出冷汗。来的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镖师服,腰间别着柄锈迹斑斑的单刀,背上的包袱捆得紧实,走路的姿势却不像常年走镖的——步幅匀稳,落脚轻,倒像个练过文职的。
那人走到三丈外停下,拱手道:“在下李镖,从江南来,找谢姑娘取样东西。”声音压得低,却带着股清正气,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未擦净的墨渍。
谢青禾没动,指尖在桃核上划了道痕:“客官要取什么?我这儿只有染材,没有镖物。”
李镖师解下背上的包袱,从夹层里摸出半枚桃核,迎着晨光举起——那核的裂纹,刚好能和谢青禾手里的拼合成整,核心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林”字,是当年林芸娘亲手刻的记号。
“谢姑娘,”李镖师的声音松快了些,把桃核递过来,“老大人让我带句话,‘江南的雾散了,就等临川的风’。”他往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赵安已被收押,招供了盐商每年行贿两千两的事,但要定他‘私仿御用色’的罪,还缺样关键东西。”
谢青禾把两半桃核合在一起,朱砂“林”字完整无损,心口的石头落了半截。她往树洞里摸,掏出用油纸包好的账册残页和西仓图:“这些是盐商私吞漕运银、准备烧西仓的证据,林淮山老爷的旧账本也在里面,记着他早年欺压商户的勾当。”
李镖师接过纸包,指尖在“西仓第三排左七罐”的字样上顿了顿:“老大人猜得没错,盐商果然把账册藏在西仓。”他从包袱里摸出个蓝布封套,“这是赵安的供词抄本,说盐商的霞光绛染材里掺了硝石,遇火能燃得更旺,你瞧——”
供词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记着“每月初三,盐商让昌记染坊送‘特供染材’至西仓,掺硝石三成”。谢青禾的呼吸一紧:“难怪去年谢家染坊失火那么快,是硝石助燃!”
“所以我们缺的,正是这掺了硝石的染材样本。”李镖师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染粉的袖口,“老大人说,只要能拿到样本,比对官营贡品的色号,就能坐实他‘私仿御用色’的罪,这是最致命的一击。”
谢青禾往桃林深处指了指,那里的薄雾里藏着座废弃的柴房:“样本我能找到,但得给我三天时间。昌记染坊的吴掌柜是盐商的小舅子,看管极严,阿芸正在想办法混进去。”她往李镖师手里塞了块染着淡赤金的布角,“这是我们改良的染线,色号比霞光绛浅半分,刚好避嫌,您先带回去,让老大人瞧瞧盐商仿的是哪种色。”
李镖师把布角凑近晨光,线身泛着熔金的光,移到树影里又成淡红,不由得点头:“难怪盐商要赶尽杀绝,这染法确实巧。”他往柴房方向走,“借贵地暂歇,三天后此时,我再来取样本。”
谢青禾推开柴房门,霉味混着桑枝香扑面而来。墙角堆着半车桑芽,是昨夜从官营绣坊抢运出来的,芽尖还凝着露,底下藏着张婶连夜抄录的绣娘证词,用腹语绣绣在桑皮纸背面。“这些是官营绣坊的人证,王管事逼她们仿禁色,打坏了好几个姐妹。”她掀开桑芽,露出纸页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小桃的伤最重,胳膊被燎了半片,却还记着西仓的火油位置。”
李镖师摸着纸页上的针痕,突然叹了口气:“若不是你们拼死相护,这些证据早被烧了。”他从镖师服内侧摸出块令牌,“这是织造府的腰牌,遇着官差盘查,亮这个能管用。三天后,我带十名亲信来,拿到样本就去西仓,端了盐商的老巢。”
谢青禾把腰牌往怀里塞,触到贴身藏着的染材罐——里面是半小勺从昌记染坊偷偷刮来的胭脂红,还没来得及验是否掺了硝石。“吴掌柜最近查得紧,阿芸说染坊的地窖里锁着批新到的染材,八成就是赵安供词里的‘特供品’。”她往柴房的梁上指,“那里有个暗格,能藏样本,您到时候直接去取。”
李镖师往梁上望,朽坏的木缝里果然有处松动的瓦片:“想得周到。”他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张桑皮纸,上面画着幅简易地图,“这是从桃林到西仓的密道,比走大路近两刻钟,遇着急事就从这儿走,出口在西仓后墙的老桑树下。”
晨雾渐渐散了些,透过桃枝的缝隙能看见远处的炊烟,是临川城醒了。谢青禾突然听见林子里有响动,像有人踩断了枯枝,赶紧往李镖师身后躲:“有人!”
李镖师拔刀的瞬间,个穿青布衫的少年从树后钻出来,手里举着个桑蚕茧,是阿芸的弟弟阿树。“青禾姐,张婶让我送这个!”少年跑得满脸通红,茧壳上用茜草汁画了只雀,翅尖指向昌记染坊的方向,“她说吴掌柜今晨会运批染材去西仓,让您……”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犬吠,是盐商的巡犬!李镖师赶紧把阿树往柴房推:“从密道走!别回头!”自己则拽着谢青禾往桃树后躲,刀鞘撞在树干上,发出“咚”的闷响,惊得枝头的露水簌簌落。
三个穿皂衣的暗探牵着狗从林边走过,为首的正是郑头目,手里的铁尺敲着树桩:“周掌柜说,那镖师八成藏在桃林,仔细搜!”狗在老桃树下嗅了嗅,突然狂吠起来,郑头目往树后瞥了眼,“去瞧瞧!”
谢青禾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李镖师却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熟肉往远处扔,狗立刻追着肉跑,暗探们骂骂咧咧地跟了过去。“是昌记染坊的肉铺买的,他们的狗就认这味。”他擦了擦汗,往柴房的密道指,“我从这儿走,三天后准时来。”
密道的石板刚合上,谢青禾就往梁上的暗格爬。木梯是谢青砚当年搭的,踩上去“咯吱”响,她却顾不上怕,指尖摸到片粗糙的纸——是李镖师留下的,上面用墨笔写着“硝石遇桑枝汁即失效”,墨迹还带着潮气,显然是刚写的。
阿芸从官营绣坊的方向跑来时,裙角沾了不少泥。“青禾姐,张婶说吴掌柜的船刚离码头!”她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块染布,上面的胭脂红泛着刺目的亮,“这是从他船板上刮的,肯定掺了硝石,您看——”
谢青禾把染布往桑枝汁里浸,布上立刻冒出细泡,水色变得浑浊,像掺了沙:“果然是他!”她往阿芸手里塞了半枚桃核,“去昌记染坊,就说取‘王管事订的淡金染线’,用这个跟吴掌柜的学徒接头,他是张婶的远房外甥,靠得住。”
阿芸攥着桃核往林外跑,谢青禾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老桃树的树洞里,李镖师落下了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包伤药和张字条:“西仓的锁是黄铜制,混纺金线可锯开,切记。”字迹力透纸背,像在纸上刻下的决心。
日头爬到头顶时,谢青禾才从柴房出来,往染坊走。桃林的石阶上,昨夜小桃流的血已被露水冲成淡红的痕,像条没走完的路。她摸了摸怀里的染材样本,又想起李镖师的话,突然觉得这半枚桃核沉得像块铁——里面不仅是信物,更是江南与临川的牵绊,是所有被盐商欺压的人最后的指望。
路过桑树林时,卖花婆的竹篓从树后晃出来,桑枝摆成三长两短。“青禾姑娘,”她往谢青禾手里塞了个热馒头,“阿福说昌记染坊的学徒回信了,今晚会把染材样本藏在送桑芽的竹篮里,从官营绣坊的后门递进来。”她往远处的炊烟指,“张婶那边都安排好了,就等您点头。”
谢青禾咬了口馒头,麦香混着桑芽的苦,像这几日的滋味。她往卖花婆手里塞了块染着淡赤金的布角:“告诉张婶,让绣娘们备好‘净染水’,就是草木灰混桑枝汁,李主事说这能验出硝石。”
卖花婆刚走,就见两个暗探在林边抽烟,目光时不时往桃林瞟。谢青禾故意往相反方向走,绕到染坊的后门,柴房里,阿芸正往线轴里缠混纺金线,线身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韧得能勒断细铁。“青禾姐,这线够锯开西仓的锁吗?”阿芸的声音发颤,指尖被线勒出红痕。
谢青禾拿起线往桌角的铁钉上缠,猛地一拽,铁钉竟被勒得变了形,线身却完好无损:“够了。”她往线轴里塞了张桑皮纸,上面画着桃林密道的出口,“三天后,你从这儿去西仓,把线交给李主事,我去取样本。”
暮色漫进染坊时,谢青禾把李镖师留下的伤药往小桃的伤口上涂。药膏里掺了桑根汁,凉丝丝的,小桃却疼得抽气:“青禾姐,我能跟你们一起去西仓吗?我熟那里的路。”她的胳膊上缠着厚厚的布条,渗出的血把布染成了暗紫,像朵蔫了的花。
谢青禾往她手里塞了个桑蚕茧,里面是西仓的防火图:“你的任务更重要,拿着这个去通知漕运的林都头,让他亥时在码头备船,我们拿到账册就从水路走。”小桃攥着茧子,眼里的光亮得像星,点头时发梢的草屑落在布带上。
窗外的桃林渐渐隐进夜色,老桃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个弯腰守望的人。谢青禾摸着那半枚桃核,突然想起谢青砚说的“桃核埋进土里,浇上染材水,能长出新苗”。她把核往窗台上的花盆里埋,上面覆了层绛血粉,就像在埋下个念想——等扳倒盐商,等一切平息,这桃核定会抽出绿芽,就像那些藏在暗处的希望,总有见光的一天。
三更的梆子敲过时,谢青禾还在染缸前调染液。淡赤金的线在水里泛着暖光,她往里面撒了把桑蚕粪,想起李镖师的嘱咐,突然笑了——不管盐商的暗探多密,不管西仓的火油多险,只要这染液还在,这线还在,她们就有底气跟那些龌龊事斗到底。
柴房的门缝里,漏进缕月光,照在阿芸缠好的线轴上。线轴的空心处,藏着李主事画的西仓密道图,针脚般细密的字迹里,藏着所有人的盼头。夜风吹过桃林,带着远处昌记染坊的硝石味,谢青禾知道,三天后的卯时,那片桃林里,不仅有样本和密信,更有场注定要赢的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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