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记染坊的黑漆大门上,铜环被日光晒得发烫。阿芸攥着张婶伪造的“官营绣坊取货令牌”,指腹在令牌边缘的雀纹上蹭了又蹭——这纹是张婶昨夜照着林芸娘的旧绣谱绣的,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破绽,可她的手心还是沁出了汗。
“干什么的?”门房斜倚在门框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敲得“嗒嗒”响,眼皮都没抬。染坊里飘出刺鼻的硝石味,混着茜草的苦香,是昌记独有的“特供染材”气味,谢青禾说过,这味越浓,掺的硝石越多。
“官营绣坊来取货。”阿芸把令牌递过去,声音尽量稳,“王管事订的胭脂红染线,说是要赶制盐商公子的喜帕。”门房的目光在令牌上扫了扫,又往她竹篮里瞟——篮里装着半匹粗布,是故意带的“样品”,布角染着点淡赤金,看着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
“吴掌柜在里头忙。”门房往院里喊了声“官营的人来了”,转身时故意撞了阿芸一下,竹篮差点脱手。阿芸稳住篮子,瞥见门房腰间的钥匙串——其中一把铜钥匙的齿痕很特殊,与谢青禾画的“仓库锁”样式刚好对上,心里顿时有了数。
染坊的天井里,十几个伙计正往缸里倒染粉,金红的粉末在水里炸开,像无数条小蛇在游动。吴掌柜站在最中间的染缸旁,穿着件月白绸衫,袖口却沾着点洗不掉的暗红,是胭脂红染材的痕迹。这人是盐商的小舅子,据说当年亲手调过烧毁谢家染坊的“特供染材”,此刻正用长杆搅着染液,杆尾的铜环撞着缸沿,发出“叮叮”的脆响。
“王管事要的货?”吴掌柜的三角眼在阿芸身上转了圈,没接令牌,反而往染缸里舀了勺染液,“你可知这胭脂红要怎么调?调错了色,毁了公子的喜帕,你担待得起?”
阿芸的心猛地一沉——他在试探!来之前谢青禾特意教过,昌记的胭脂红里掺了硝石,调的时候得加三钱桑枝汁中和,不然染线会发脆。她往染缸边凑了凑,指尖沾了点染液,故意皱起眉:“掌柜的这染材里……怕是掺了别的东西吧?”
吴掌柜的脸色微变:“胡说什么?”
“不敢胡说。”阿芸往染液里撒了把随身带的桑枝灰,水面立刻浮起层细密的白泡,“您瞧,这是硝石遇草木灰的反应。王管事说,喜帕的线得用纯胭脂红,掺了硝石的线发脆,绣不出‘百子千孙’的细针脚。”她故意把“百子千孙”说得很重——盐商公子最看重这个,吴掌柜再横,也不敢拿主子的喜事冒险。
果然,吴掌柜的脸色缓了些,却仍没松口:“官营的规矩,取货得有王管事的手谕。”他往账房方向扬了扬下巴,“让你家管事亲自来,不然免谈。”
阿芸攥着令牌的手紧了紧,眼角的余光瞥见仓库的木门——门虚掩着,里面堆着的染材袋上,“特供”两个字用朱砂写得刺眼。她突然往地上蹲,捂着肚子“哎哟”起来:“怕是早上吃了坏桑芽,肚子疼得厉害……”竹篮往地上一歪,粗布掉出来,刚好落在仓库门口,“掌柜的行行好,让我去仓库旁的茅房歇会儿,不然怕是要脏了您的染坊……”
吴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回!别耍花样!”伙计们的目光都被她吸引,没人注意她弯腰捡布时,指尖飞快在仓库门锁上划了道痕——锁芯是黄铜的,齿痕与门房那把钥匙完全对得上。
茅房就在仓库后墙,墙根堆着半车废弃的染材袋,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阿芸刚钻进茅房,就从竹篮夹层摸出根混纺金线——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是谢青禾前夜特意给她的,说这线韧得能锯开黄铜锁。她把金线往锁眼里塞,指尖的汗让线身发滑,试了三次才找准角度,金线在锁芯里“咔嗒”响了声,锁开了。
仓库里暗得像口井,只有气窗漏进缕微光,照在堆到屋顶的染材袋上。最里面的架子上,贴着“特供”红标的袋子码得整整齐齐,硝石味浓得呛人。阿芸往袋口摸,指尖触到块坚硬的东西——是块封泥,上面盖着盐商的私印,与林淮山账本上的印鉴一模一样。
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里面的桑皮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谢青禾说过,取样本要“上中下各取一点”,才能证明整批染材都有问题。阿芸往纸包里舀了勺袋口的染粉,又往中间掏了点,最后从袋底刮了些沾着硝石结晶的粉末,三层叠好,塞进竹篮的夹层,上面覆了层粗布。
刚要锁门,就听见仓库外传来脚步声,是吴掌柜的亲信李二!这人生性多疑,昨天还在官营绣坊盘查了小半个时辰。阿芸慌忙往堆到顶的染材袋后躲,膝盖撞在袋角,疼得她差点叫出声——袋上的“特供”红标被撞掉,飘落在地,正好落在李二的脚边。
“谁在里面?”李二的刀鞘撞着门框,发出“哐当”响。阿芸屏住呼吸,看见他弯腰捡红标,指尖在袋口摸了摸,突然骂道“妈的,谁动过特供袋”,脚步声离藏身之处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染坊外传来争吵声——是门房和个挑着桑芽担的老汉在拌嘴,老汉的桑芽筐撞翻了,芽子撒了满地,堵住了染坊门口。李二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嘴里喊着“哪来的老东西,敢挡昌记的路”,脚步声渐渐远了。
阿芸瘫坐在地上,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她摸着竹篮夹层的油纸包,染粉透过纸页硌着掌心,像捧烧红的炭。气窗的光里,无数细小的染材粉末在浮动,她突然想起谢青禾的话:“这些粉末里,藏着谢青砚爹娘、陈婶、卖花婆的冤屈,取到样本,就等于替他们出了口气。”
刚锁好仓库门,就听见吴掌柜在天井里喊:“官营的丫头呢?磨磨蹭蹭的!”阿芸赶紧从茅房钻出来,往天井跑,路过门房时,故意把块碎银掉在地上。门房弯腰去捡,她趁机往钥匙串上瞥——那把铜钥匙不见了,想必是李二拿走了,心里不由得更紧了些。
“染线呢?”吴掌柜的藤条往缸沿上抽,“再耽误时辰,我让王管事扒了你的皮!”阿芸往伙计手里塞了个小布包——是张婶给的“辛苦钱”,布包里的碎银叮当作响,“劳烦各位哥哥帮忙取线,王管事说了,取完货有赏。”
伙计们眉开眼笑地往仓库跑,吴掌柜的脸色却沉了沉,突然往阿芸手背上抓:“你的手怎么回事?”阿芸这才发现,刚才取样时,指尖被硝石染材灼伤了,起了串细小的白泡,泡尖还沾着点金红粉末。
“刚才碰了染缸……”她慌忙往身后缩,手背却被吴掌柜攥得更紧,“这染材是‘特供’的,寻常丫头哪敢随便碰?”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往竹篮夹层瞟,“你篮子里装的什么?”
阿芸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突然瞥见天井角落的晾线架——上面挂着刚染好的胭脂红丝线,线身泛着诡异的亮,是掺了硝石的明证。她猛地往晾线架扑,故意撞翻架子,丝线“哗啦”散了满地,缠住了吴掌柜的脚。
“对不起对不起!”她往地上趴,假装捡线,趁机把油纸包往粗布底下塞得更深,“我这就走,不耽误掌柜的功夫!”伙计们忙着拉吴掌柜,没人注意她捡线时,指尖在染缸里沾了点金红染液,往粗布角上抹了抹,看着像刚从缸里捞出来的“样品”。
吴掌柜被缠得不耐烦,一脚踹开丝线:“滚!拿着你的破线赶紧滚!”阿芸抱起竹篮就往门外跑,听见身后传来李二的吼声“掌柜的,仓库的特供袋好像被动过”,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染坊。
门房还在骂那个卖桑芽的老汉,阿芸趁机往老汉的桑芽筐里塞了个桑蚕茧——里面裹着片染着淡赤金的布角,是给谢青禾的信号“已得样本”。老汉的筐往肩上一挑,桑芽晃了晃,刚好遮住茧子,两人擦肩而过时,老汉往她手背上划了道竖痕——是张婶安排的“外围眼线”记号,意思是“后面没人盯”。
往染坊走的路,阿芸走得飞快。竹篮里的染线晃得“叮当”响,夹层里的油纸包却稳得像块石头。路过桑树林时,她往树洞里塞了块沾着硝石粉末的碎布,三短两长的枝桠摆在旁边——告诉谢青禾“样本带硝石,已安全”。
染坊的青石板上,谢青禾正往缸里倒桑枝汁,看见阿芸回来,手里的长杆“咚”地掉在缸里。“拿到了?”她往阿芸身后望,林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桑叶的“沙沙”声。阿芸掀开粗布,油纸包躺在篮底,金红的染粉透过纸页,在布上洇出朵小小的花。
谢青禾把纸包往染缸底的暗格藏,上面覆了层桑蚕粪——这是防搜的老法子,蚕粪的酸性能盖住硝石的气味。她往阿芸手背上的燎泡涂药膏,药膏里掺了桑根汁,凉丝丝的,阿芸却疼得抽气:“青禾姐,这染材真能定盐商的罪?”
“能。”谢青禾的指尖抚过纸包上的金红痕,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赵安的供词说盐商‘特供染材掺硝石三成’,这样本一验,就能对上。”她往灶里添了把桑枝,火苗窜起时,映出两人交握的手,阿芸手背上的燎泡在火光里泛着红,像颗没熄灭的星。
暮色漫进染坊时,谢青禾用银簪挑了点染材样本,往桑枝汁里滴。液体立刻冒出细密的白泡,泡尖泛着淡紫——是硝石与草木灰反应的明证。她把反应后的液体装进小瓷瓶,用混纺金线缠紧瓶口:“这是最关键的证据,得亲手交给李主事。”
阿芸摸着瓶身上的金线,突然笑了:“张婶说,当年林芸娘为了取这染材样本,在昌记染坊当了三个月的杂役。”谢青禾往窗外望,桃林的方向已笼起薄雾,李主事应该正在柴房等着,心里不由得默念:“青砚哥,张婶,小桃,我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染坊外的老桑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被风吹落,露出藏在枝桠间的混纺金线——三长两短的缠绕,是“样本安全,可行动”的暗号。远处的昌记染坊还亮着灯,吴掌柜的骂声隐约传来,却像被风吹散的烟,再也挡不住那些藏在染材里的真相,挡不住那些攥在绣娘、染匠手心里的勇气。
阿芸往竹篮里装了些新采的桑芽,准备给张婶送去。指尖触到篮底的油纸包,突然觉得那金红的染粉不再刺眼,反而像团跳动的火——这火能烧断盐商的锁链,能照亮那些被掩盖的冤屈,更能暖热无数个像她一样,曾在黑暗里摸索的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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