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驾临,众人山呼万岁,御苑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庄重而肃穆。丝竹之声愈发悠扬,宫人们穿梭不息,奉上更精致的茶点与果品。
易晚垂首坐在祖母下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来自御座之侧。她借着端茶的动作,极快地抬眼一瞥,心下猛地一沉。
当今天子年约四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被酒色浸染的疲沓之气。他的目光并不像前两任先帝(据原主模糊的宫廷记忆和祖母偶尔的提及)那般或锐利深沉、或宽厚睿智,反而像是在欣赏一幅幅活的仕女图,带着毫不掩饰的品评与占有欲,缓缓扫过席间一众年轻娇嫩的贵女。尤其在掠过几位以容貌闻名的千金时,那目光甚至会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绝非仁君之相。易晚的心缓缓下沉,一个模糊却骇人的念头浮上心头:这样心性的人,当年是如何在二十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局中最终胜出的?祖父与三位伯父的战死,镇南王府几乎男丁尽殁的悲剧,真的只是战场失利吗?还是说…与这位得位或许并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天子有关?她想起祖母那未尽之语和深切的痛楚,脊背不禁窜起一股寒意。
“晚儿?”母亲阮氏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递过来一碟精致的点心,眼中带着询问。
易晚迅速敛起心神,摇摇头表示无事,接过点心,却食不知味。
宴至酣处,按照惯例,自是众家千金展示才艺、为宴饮助兴之时。这也是各家女子在皇家和勋贵面前显露才华、为自己争取好姻缘的绝佳机会。
果然,很快便有内监传旨,请有意展示的小姐们准备。
一时间,席间气氛更加活跃起来。贵女们或矜持或期待,目光纷纷飘向几位适婚的皇子以及…被誉为“京都四公子”的几位年轻才俊。
这“四公子”虽非官方称谓,却在闺阁中流传甚广。其一便是安平侯世子俞承,才高状元,位尊世子,容仪俊朗,气质清冷,是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其二是易晚的长兄、镇南王世子易辰,将门虎子,英武不凡,虽寡言却沉稳可靠。其三乃是左相之孙、易晚的表哥阮知衡,温文尔雅,书画双绝。其四…竟是那四皇子,抛开其身份不谈,单论容貌风流、擅长音律,也确实能引得一些看重权势相貌的女子倾心。
很快,便有小姐落落大方地起身,或抚琴,或起舞,或挥毫,力求展现最美好的一面。
易晚注意到,江颖也有些坐立不安,她琴艺出众,想必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因饮多了果酒,脸颊绯红,低声对身旁的丫鬟说了句什么,便悄悄离席,似是去更衣净手。
易晚并未在意,继续观看着场中的表演。俞承和易辰的案前,已有宫人收走了好几方由大胆贵女遣丫鬟送来的、绣着芳名的香帕或璎珞。俞承面色平淡,只看了一眼便让侍从收起,看不出喜怒。易辰则微微蹙眉,显然对此等场面不甚适应,但也依礼收下。四皇子则显得颇为享受,甚至拿起一方香帕放在鼻尖轻嗅,引得那送出帕子的贵女满面羞红。
约莫一炷香后,江颖才悄无声息地回到席间。然而,易晚敏锐地发现,她出去时那点微醺的绯红已然褪尽,脸色苍白得吓人,发髻似乎微微松散,重新梳理过却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微微颤抖。
更让易晚心惊的是,江颖坐下后,下意识地、极快地、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恨意,瞥了一眼御座下首的四皇子方向。
四皇子正慵懒地倚着凭几,欣赏着场中一位贵女的胡旋舞,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似乎心情颇佳,并未留意到江颖的回归。
发生了什么事?易晚眉头微蹙。江颖离席的这段时间,绝不是简单的更衣。她那眼神里的恐惧和恨意真实而剧烈,与四皇子有关?
就在这时,负责唱名的内监高声报道:“下一场,右相府江颖小姐,献琴曲《春江花月夜》。”
江颖闻声,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站起身,走向场中早已备好的古琴。
她的琴技确实高超,指法娴熟,乐曲流畅。但易晚却听出了几分不同——那琴音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悲音,失了原有的空灵意境,反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惊惶与委屈。
一曲终了,众人礼貌性地称赞了几句,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江小姐今日似乎状态不佳,远不及平日水准。江颖苍白着脸,匆匆行礼后便退回座位,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易晚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江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艺展示仍在继续,御苑内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仿佛方才那细微的插曲从未发生。但易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看似繁华似锦的宫廷盛宴,其下隐藏的黑暗与污浊,正悄然露出冰山一角。
江颖的异常并未逃过所有人的眼睛。坐在易晚不远处的赵媛凑近了些,用团扇半掩着面,低声道:“瞧见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活像是见了鬼。方才出去一趟,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阮明玉心思细腻,也微微蹙眉:“确实不妥,脸色白得吓人,琴音也乱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方才好像看见…她是朝着碧波池那边去的,那边人少,离四皇子歇息的临风阁…似乎不远。”
碧波池?临风阁?易晚心中一动。这两个地方都较为僻静,绝非寻常更衣会选择的路经。是四皇子...对她做了什么么?
她再次看向江颖,只见她死死低着头,几乎将脸埋进衣领里,肩膀微微缩着,一副极力想要隐藏自己的模样。那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或娇柔或带着算计的江颖,而像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瑟瑟发抖的小兽。
四皇子…他究竟对江颖做了什么?威逼?恐吓?还是…更不堪的事情?易晚想起皇帝那好色的目光,四皇子那轻浮的做派,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若真如此,在这皇权至上的地方,江颖恐怕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易晚虽不喜江颖,甚至视她为敌,但若她真遭此不幸,却也生不出什么快意,反而有种兔死狐悲的凛然。在这深宫之中,她们这些贵女的命运,有时竟也如此轻飘,如同无根浮萍。
才艺展示环节渐渐接近尾声。其间,那位英气勃勃的三公主竟也上场,表演了一段剑舞,身姿矫健,剑光如虹,赢得满堂彩,尤其是武将家眷们的由衷赞叹,与之前贵女们的软舞清歌截然不同,令人耳目一新。
皇帝似乎也颇觉新奇,笑着赏了一柄玉如意。皇后娘娘依旧端庄微笑着,而顾贵妃的笑容则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似乎瞧不上这等“粗野”之举。
最终,压轴出场的是靖安侯府的赵媛。她既未抚琴也未跳舞,而是提笔挥毫,在一幅长卷上即兴作画。只见她笔走龙蛇,挥洒自如,不多时,一幅酣畅淋漓的《春日宴游图》便跃然纸上,不仅景物描绘生动,更将席间众人或谈笑、或欣赏、或静默的情态捕捉得惟妙惟肖,甚至巧妙地隐去了可能涉及的不雅之态,只取其神韵,足见其心思玲珑、画技高超。
“好!好画!”这一次,连皇帝都抚掌称赞,“靖安侯家的丫头,果然有乃父之风,爽利大气!赏!”
赵媛落落大方地谢恩,笑容明媚,毫不怯场。易晚看到她目光扫过席间某处时,微微停顿了一下,耳根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易晚顺着她目光望去,竟是自家那位正在低头喝茶、试图躲避更多香帕袭击的二哥易轩。易晚心下莞尔,这倒是一对意想不到的组合。
用过午宴,众人依序去御苑东马场而去。
易晚搀扶着祖母,随着人流缓缓向宫门外走去。经过四皇子席位附近时,她刻意放缓了脚步,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四皇子正与身旁的内侍低语着什么,脸上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慵懒笑容,那笑容让易晚极不舒服。
而江颖,早已如同惊弓之鸟,在丫鬟的搀扶下,几乎是逃离般地匆匆离去,自始至终未再回头看任何一眼。
一路上,气氛有些沉默。老王妃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王妃阮氏也若有所思。
“母亲,”易晚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您觉得今日…”
“今日之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必宣之于口。”老王妃缓缓睁开眼,目光深邃,低声交代:“皇宫内院,步步惊心。今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晚儿,你需记住,日后言行更要谨慎。”
“孙女明白。”易晚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祖母,那位四皇子…他…”
老王妃冷哼一声:“顾贵妃的儿子,自是学足了母家的做派。骄奢淫逸,眼高于顶,却无甚真才实学,全凭陛下宠爱和母族势力。你日后见了他,能避则避,莫要招惹。”
易晚心中了然。看来四皇子风评不佳,在祖母这里已是定论。那江颖的遭遇,恐怕十有**与他脱不了干系。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而那个看似只是感情骗局的落水事件,其背后的根源,或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远和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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