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将最后一把小锉刀塞进布包,手指在工具间隙里仔细摸索。每件物品都卡在固定位置,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传到指尖。林小染从里间出来时,肩头的布袋发出干燥植物摩擦的窸窣声,采药铲的木柄在她腰侧轻轻晃动。
“现在出发?”林小染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工坊里未干的染料。
苏绣拉紧布包绳结,绳头在指间绕了两圈。“去仓库区。赶在天黑前摸清他们换岗的规律。”
后门推开时,河风裹着鱼腥和朽木的气味灌进来。苏绣把衣领竖高,布料边缘擦过下颌。巷口悬着的灯笼在暮色里摇晃,光影在青石板上滑来滑去。林小染跟在她身后半步,布鞋底蹭过石板接缝,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拐过两个弯,河边蹲着个佝偻身影。老渔夫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渔网,粗粝的麻线在他指间穿梭。苏绣放慢脚步,鞋尖踢到半块碎瓦。
“老伯,码头这几日可还安稳?”
老人抬头,眼白泛着浑浊的黄色。“姑娘别往那头凑。”他吐掉嚼烂的草茎,“生面孔多得邪乎,半夜总听见搬箱子的动静。前天还有个货商被他们推搡到河里。”
林小染的布袋系带在她指节上勒出深痕。苏绣点头:“多谢您提醒。”
离开河岸十多步,苏绣突然扣住林小染肘部。她盯着墙角那片正在消散的阴影——有块深蓝衣料从砖缝间一闪而过。
“有人跟踪?”林小染的呼吸变急。
苏绣摇头,右手无意识蜷缩。白日试验时染料的刺痛感又隐隐浮现,像有细小的沙砾在指骨间滚动。她转而观察屋檐投下的暗影轮廓,那片颜色浓得反常,不像是暮色该有的密度。
“走堆场北面。”她率先拐进两排货箱夹成的窄道。
铁锈和腐木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浓烈。苏绣蹲下身,指尖悬在泥地上方三指高处。新旧交叠的脚印里,有几处陷得特别深,边缘还带着新鲜泥浆。她用指甲划过最深的那个足印,泥痕下露出半枚清晰的靴底纹路。
林小染指向三丈外的木箱。“有新画的记号。”
箱面上用靛蓝颜料涂着扭曲的图案,船锚和浪花纠缠成怪异的形状。苏绣的指尖在符号边缘虚划,目光从颜料分层上掠过——底层的靛青是本地常见货色,表面却浮着层金棕色的反光,那种矿料只有海外商船才会携带。
“这是走私的印记。”她缩回手,腕骨传来熟悉的刺痛。
两人潜到半开的仓库板门外。门缝里漏出油灯的晕黄光斑,夹杂着粗嘎的说话声。
“……工坊那两个女的必须解决!”
“明晚带家伙从后巷包抄……”
苏绣示意林小染贴墙站好。她缓缓屈膝,左膝刚压上地面,右鞋底就踩到块松动的木板。吱呀声惊动了里面的人。
“外头有声音!”
门内脚步杂乱。苏绣拽住林小染扑向货堆缝隙,破麻袋粗糙的表面擦过脸颊,扬起的灰尘带着陈年谷物的霉味。她们蜷身屏息,听着沉重的脚步声踏过门外的泥地。
“野猫吧?”另一人嘟囔,“快清点棍棒,赵爷明早要来验货。”
脚步声渐远。林小染轻拍胸口,掌缘沾了层灰扑扑的粉末。苏绣摊开右手,借着渐暗的天光看见指尖不受控的微颤。她收掌握拳,引着林小染往仓库区边缘的荒草丛移动。
腐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小染蹲身拨开枯藤,露出底下暗紫色的锯齿叶片。“蚀骨草。”她抽出采药铲,“毒性最强的部分在根部。”
湿滑的泥地让动作变得笨拙。林小染刚刨开土块,右脚突然下陷。泥坑吞没脚踝,她踉跄前倾,布袋里的工具哗啦啦散落一地。
苏绣抓住她肘部向上提。草药混着泥土滚进草丛,几株植株的汁液溅上袖口,布料立刻泛起焦黄色。两人僵立片刻,远处传来巡逻者清嗓子的咳嗽声。
“快。”苏绣单膝跪地,徒手拢起散落的植物。腐草汁液沾上衣袖,灼烧感透过布料传到皮肤。林小染咬牙拔出陷在泥里的靴子,泥水溅上裙摆,留下深色斑点。
她们退到货箱投下的阴影里。苏绣用布条缠住灼伤的右手,草草在纸上记下草药分布的方位。月光初现时,仓库顶棚掠过一道黑影——巡夜人提着灯笼走过高处栈道,铁皮灯笼磕碰木板的声响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深入仓库区腹地时,灯火突然密集起来。十余名壮汉聚在敞开门的库房里,棍棒堆成小山。有人拎着煤油灯站在中央,袖口沾着斑驳的彩渍。
“明晚子时动手。”袖口染色的头目用靴尖踢了踢脚边木箱,“先从染缸房破窗,留五个人堵前门。”
苏绣瞳孔收缩。那头目袖口的金棕痕迹与货箱标记如出一辙。她试图挪近些,林小染却猛地扯她衣角。
巡逻者举着火把转向藏身处。跳跃的火光几乎舔到货箱边缘,苏绣甚至能看清对方下巴上未刮净的胡茬。她向后缩颈,后脑撞上箱板发出闷响。
“谁在那儿?”巡逻者厉声喝道。
火把倏然逼近。林小染攥住苏绣手腕,指甲陷进皮肉。千钧一发之际,仓库方向响起尖锐的哨声。
“集合!”远处有人吼叫。
巡逻者咒骂着转身跑远。二人从货箱间隙钻出,沿着来路疾退。苏绣回头望去,那头目正举着账本清点人数,袖口异色在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返回工坊时更漏将尽。林小染插紧门闩,苏绣已摊开制药工具。蚀骨草在石臼里被捣出刺鼻汁液,她加入矾石粉时右手又开始颤抖。
“窗框要加固。”林小染拖来废旧木料,“用布条缠紧榫头。”
苏绣盯着陶碗里沸腾的深紫色液体。色彩在她眼中分层翻滚——底层是草汁的浑浊,中层泛着矾石的亮白,最表面浮起金棕油膜。她突然撒入一把盐末,泡沫骤然平息。
“成了。”她将毒染料灌进竹筒,“泼中衣物会蚀穿三层布。”
林小染正在窗缝塞麻布。月光透过新钉的木条,在她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影。苏绣走到账册前,蘸墨记录:海外矿料、金棕异色、子时袭工坊。
“今夜轮流守夜。”她吹熄油灯,“明日他们若来,必经染缸房后窗。”
林小染抱来两床薄被。“我用矮柜抵住后门。”
黑暗中,苏绣摩挲着竹筒表面的刻痕。工坊外传来野狗吠叫,她起身贴门细听。远处码头的钟声飘来,整座城沉入睡梦,唯有她掌心残留着染料灼烧的余温。
河风穿过门缝,带来潮湿的凉意。苏绣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力变得格外敏锐。隔壁院落传来婴儿啼哭,很快被母亲的哼唱安抚。更夫梆子响过三巡,街面有马车轮子压过石板的轱辘声。
林小染在墙角翻了个身,薄被窸窣作响。“你睡会儿。”她轻声说,“我守着。”
苏绣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我在想那个标记。”她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画着图案,“船锚和浪花……赵世荣的船队都用这个记号?”
“至少三艘货船。”林小染的声音带着困意,“去年查抄的那批走私染料,箱子上也有类似图案。”
苏绣起身摸到工作台,指尖掠过冰凉的陶罐。她取出一块白日试验用的布样,在黑暗里摩挲其纹理。布面经过特殊处理,遇热会显现隐藏纹路——这是陈老匠笔记里记载的技法。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松动的轻响。
苏绣瞬间屏息。她示意林小染别动,自己悄声挪到窗边。透过木条缝隙,只见对面屋顶有黑影掠过,速度快得像被风吹走的枯叶。
“不是猫。”林小染用气音说。
苏绣握紧竹筒,毒染料在筒身里轻微晃动。她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远处再次响起更夫的梆子。
“他们提前来踩点。”苏绣退回原地,“明晚的袭击不会只有一路人马。”
林小染摸索着整理草药包。“蚀骨草的毒性发作需要时间。若是近距离搏斗,最好用烟雾形式。”
苏绣在黑暗里点头。她回忆起老渔夫的话——那些生面孔半夜搬箱子。或许走私货里不只有染料。
工坊角落传来老鼠啃咬木头的细碎声响。苏绣循声望去,虽然看不见,但能想象那些小家伙正在啃噬存放原料的箱柜。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工具堆里翻找。
“找什么?”林小染问。
“陈老匠留下的捕鼠夹。”苏绣摸到冰冷的铁器,“改装一下,或许能用在门窗上。”
两人在黑暗里忙碌起来。苏绣凭触觉拆解铁夹机关,林小染递来细绳和木楔。当第一个改装好的陷阱卡在门轴下方时,东方天际已泛起灰白。
晨光熹微中,苏绣检查昨夜制作的毒染料。竹筒里的液体静置后分层更明显,表层的金棕色油膜聚成细密圆斑。她取来清水测试,毒液入水即散,冒出刺鼻白烟。
“效果比预想的强。”林小染用布巾捂住口鼻,“但要小心反噬。”
苏绣看向自己缠着布条的右手。溃烂处又在发痒,像有蚂蚁在皮肤下爬行。她拆开布条,就着晨光观察伤口——边缘泛红,中心结着薄痂。
“得加快速度。”她重新包扎,“在他们来之前,要把所有陷阱布置好。”
林小染开始清点武器:采药铲、腐蚀染料、毒草药包、改装捕鼠夹。她把它们分门别类放在工坊不同位置,确保在任何角落都能迅速取用。
苏绣则检查工坊的每个入口。后窗的木条加固得足够结实,但她还是在窗台下撒了层细沙——若有脚印,立刻就能发现。前门用织机底座抵住,门缝处悬挂着铃铛。
晨光完全照亮工坊时,两人终于停手。苏绣舀起冷水洗脸,冰凉触感让她精神一振。林小染煮好薄粥,米香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气息在空气里飘荡。
“吃完我去补些艾草。”林小染盛粥,“止血的药材不够了。”
苏绣摇头:“今天谁都别单独出门。”她指向窗外,“从昨夜开始,巷口卖炊饼的摊子换人了。”
林小染凑到窗缝前观望。确实,平日那个佝偻老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精壮汉子,虽然也穿着粗布衣,但挽袖子的方式透着力气活儿的习惯。
“赵世荣的眼线。”林小染缩回头,“他把工坊围起来了。”
苏绣慢慢喝粥。米粒粗糙,刮过喉咙时带着微痛。她盘算着存货:粮食够吃三天,原料能支撑五天,药材最缺,尤其是止血类。
“午后你帮我试新配方。”苏绣放下碗,“把蚀骨草汁混进普通染料,看能否降低腐蚀性,延长生效时间。”
林小染点头,开始收拾碗筷。她的动作比平日慢,右肩的旧伤显然还在作痛。苏绣看着伙伴微跛的脚步,手指无意识攥紧。
工坊里安静下来,只有捣药声规律响起。苏绣将不同比例的配方依次排开,每份都标注编号。她取来试验布条,逐份涂抹测试。
当进行到第七份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两人瞬间僵住。苏绣示意林小染躲到织机后方,自己握紧竹筒走到门边。
“苏姑娘在吗?”是个陌生的女声,“西街布庄来取货。”
苏绣透过门缝观望。门外站着个中年妇人,挎着空竹篮,确实是常来取货的布庄帮工。但她身后不远处,巷口那个卖炊饼的汉子正状似无意地往这边张望。
“今日工坊歇业。”苏绣隔门回道,“货物明日才能备好。”
妇人嘟囔了几句,脚步声渐远。苏绣仍贴在门边,直到听见巷口传来两声短促的口哨。
“他们在试探。”林小染从织机后走出,“看我们是否在工坊里。”
苏绣走回工作台,第七份试验品在布条上呈现出奇特的色泽——平时是普通的靛蓝,遇热却会泛起金棕光泽。与她昨夜在仓库见到的走私染料一模一样。
“看来赵世荣往普通染料里掺了私货。”她举起布条对着光,“这批原料必须处理掉。”
林小染凑近细看:“难怪最近总有客户抱怨色泽不稳。”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工坊,在满地武器和陷阱间投下斑驳光影。苏绣继续测试配方,林小染则加固后门的防御。当暮色再次降临时,工坊已变成一座布满机关的堡垒。
苏绣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布置。门窗、通风口、甚至屋顶可能的落点都设了预警装置。毒染料分装在小陶罐里,摆在随手可及的位置。
“今夜不会平静。”她吹熄油灯,工坊陷入黑暗。
林小染在墙角调整睡姿,草药包在她手边散发苦香。“至少我们准备好了。”
远处传来码头的钟声,惊起一群夜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掠过工坊屋顶,像某种预示。苏绣握紧竹筒,指尖感受着毒液在筒身里的微颤。
今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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