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熹。
锦瑟绣庄仍笼罩在低气压中。流月的死讯已然传开，官府虽未明言，但“毒针”、“谋杀”之类的字眼还是透过门缝墙垣，悄然扩散，引得人心浮动，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猜忌。
柳如丝强打精神处理庄务，安抚众人，眉宇间倦色难掩。
内院小厨房里，玉簪正陪着苏晚照用早饭。小小的白玉碗里是熬得烂烂的杏仁酪，苏晚照小口小口吃着，心思却早已飞远。
“玉簪姐姐，”她咽下口中甜羹，声音糯糯地，“找小猫了么？”
玉簪这才想起昨夜答应的事，面露难色：“小姐，奴婢一早去绣坊那边转了转，角角落落都瞧了，没见着小猫小狗。问了几个相熟的姐姐，也说没瞧见。许是……许是跑出去了吧？”
苏晚照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跑出去了？还是……被凶手处理掉了？
心下一沉，却不好再催促，只默默低头继续吃东西。
恰在此时，前院传来些动静，似乎有陌生男子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与府衙差役的粗豪不同。
“……奉府尊之命，复勘现场，还请行个方便。”
柳如丝闻讯已迎了出去。
苏晚照心跳莫名快了半分。她放下勺子，溜下椅子：“玉簪姐姐，我去找姨母。”
“哎，小姐，等等……”玉簪忙不迭跟上。
前厅里，柳如丝正与一位青年说话。
那青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素面直裰，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专注，唇线微抿，显得有些严肃甚至古板。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木箱的药童模样少年。
“柳东家，叨扰了。在下宋溟，家父在提刑司挂职，晚辈自幼习些验伤推勘之术，李推官特请晚辈前来，再看一看现场。”青年言语客气，姿态却是不卑不亢，目光清明锐利，不动声色间已将厅内情形扫入眼底。
柳如丝虽讶异于他的年轻，但听闻是提刑司官员家眷，又得李推官相请，自是客气应对：“有劳宋公子。”
苏晚照迈着小短腿跑到柳如丝身边，依偎着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宋公子”。
宋溟……宋溟？
难道是……那个宋慈？历史上南宋那位法医学鼻祖？算算年纪，似乎相仿！苏晚照心中剧震，面上却只作孩童懵懂。
宋溟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瞬，见是个玉雪可爱的女童，便微微颔首，不再留意，转向柳如丝：“请引路。”
一行人再次来到已被封锁的绣房。
比起昨日老作作和李推官，宋溟的勘查细致得多。他并未急于查看尸身原先位置，而是先观察门窗、地面，甚至用手帕垫着，仔细检查了窗棂和门闩。
“门窗无强行闯入痕迹。”他自语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
继而，他走到流月倒毙的绣架前，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绣架、座椅、地面。他示意药童打开木箱，取出皮尺、靉靆（放大镜）、银针、小镊子、白纸等物。
柳如丝和跟进来的张嫂等人看得屏息静气，从未见过如此验看现场的。
苏晚照心中却是波澜涌动。是他！这套严谨做派，分明是《洗冤集录》精神的雏形！
宋溟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绣架下方的地面上。那里有些许凌乱的脚印，已被昨日众人踩踏模糊。但他蹲下身，用放大镜仔细察看片刻，又用一张白纸小心刮取了些许地面的浮尘，包好收起。
“此处脚印虽乱，但有一处鞋尖朝向绣架的印记，边缘似有拖蹭，与旁不同。”他平静陈述，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
接着，他检查座椅，手指在椅背和坐垫上轻轻拂过，甚至俯身嗅了嗅。
“有极淡的、非属此间的香气残留，与昨日发现毒针上的甜香略有不同，更清冽些。”他微微蹙眉。
最后，他才将注意力完全投向那幅已被取下放在一旁案上的《莲花观音图》。他看得极仔细，尤其是那处颜色深暗的不祥区域。
“这深色……非丝线本身染色，亦非汗渍油污。”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触感略硬，似是……某种胶质或干涸的液体浸润所致。颜色深褐近黑，莫非是……”
他话音顿住，取出一根干净银针，轻轻刺入那深色区域边缘，拔出细看。针尖并无异样。他又换了一根细长的药捻，蘸取了些许清水，极小心地在那深色边缘擦拭一下，再将药捻置于鼻下轻嗅。
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猛地抬头看向柳如丝，目光锐利如刀：“柳东家，此幅绣品，近日可曾用过血竭或紫草茸之类的药材染料？”
柳如丝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茫然摇头：“未曾。庄内绣线染料皆有定规，这类药材昂贵且少用，多是染特殊玄色或紫色时才会微量添加……”
“但这上面，确有极淡的血竭和紫草茸混合的气息，虽被其它气味掩盖，细辨犹存。”宋溟语气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而此深褐色区域，观其形态，绝非刺绣所致，倒像是……后来才被某种液体沾染晕染开，而这液体中，混有此类药材！”
现场一片寂静。
血竭？紫草茸？后来沾染的液体？
这与流月的死有何关联？
苏晚照的小手微微攥紧。她想起预知感中那浓烈的血腥气与尘土味混合……难道那深褐色是……
宋溟已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落回那幅诡异的《莲花观音图》上，沉声道：“此案，绝非简单毒杀。这绣品，恐非贡品那么简单。其上所藏隐秘，或才是招致杀身之祸的关键！”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瞬间将案件推向了一个更深的迷局。
苏晚照望着那青年沉稳而专注的侧脸，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奇异的安定感。
仿佛在这迷雾重重的深闺之内，终于遇到了一柄能劈开虚妄的利刃。
初逢宋郎，案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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