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吝啬地洒下惨白的光线，未能驱散凝香阁内的阴冷气息。连日的静养并未在那具残破的身躯上留下多少起色，她依旧终日蜷在轮椅里，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的雕像。只是偶尔，当无人注意时，那双藏在轻纱后的眼睛会骤然抬起，锐利地扫过窗棂投下的光影移动，估算着时辰，聆听着院外的每一丝动静。
午后，王府总管领着两名内侍打扮的人求见。来人态度恭敬，却带着宫里特有的疏离气度。 “禀王妃，陛下感念王妃久困屋宇，特赐暖轿一乘，遣奴才等护送王妃至宫中梅苑散心。陛下言道，梅苑新植了几株绿萼，正值初绽，或可一观。”为首的内侍嗓音平稳，字句清晰，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传话人。
轮椅上的身影纹丝不动，覆面的轻纱都未曾拂动一下。一旁侍立的凝香阁侍女有些惶惑地看向总管，总管则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低声道：“王妃，陛下隆恩……”
就在空气几乎凝滞时，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总管如释重负，连忙示意侍女准备。厚厚的貂绒大氅被捧来，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留出一双眼睛的位置，轻纱依旧覆面。她被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挪上那乘精致却窄小的暖轿。整个过程，她表现得顺从且无力，仿佛一具任由摆布的木偶。
暖轿起行，轿帘垂下，隔绝了外界。轿内空间逼仄，弥漫着一股皇家御用的龙涎香气，试图掩盖一切不属于这里的气息。她蜷在柔软的锦垫中，身体随着轿子的晃动微微摇摆，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静如古井。
梅苑并非宫中最繁华的园圃，却以清幽僻静著称。暖轿在苑门前停下，内侍掀开轿帘，冷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夹杂着清寒的梅香，比凝香阁院中那株孤梅的气息浓郁复杂得多。
她被扶回轮椅，推入苑中。积雪被打扫得干净，露出青石板路。苑内果然有数株绿萼梅，疏落点缀在假山亭阁之间，淡绿的花瓣近乎透明，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确属珍品。内侍与王府跟来的侍女皆垂首屏息，跟在后方，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轮椅碾过光滑的石板，发出单调的声响。她似乎对周遭景致毫无兴趣，始终低垂着头，直到轮椅被推至一株高大的老梅树下。
这株梅树品种寻常，红梅盛放，如火如荼，与周遭清雅的绿萼格格不入。树旁有一张石凳，凳面积雪已被拂去。
推轮椅的内侍悄然退开些许。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富有韵律，踏在雪后的石板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没有回头。玄色的织金龙袍下摆映入她低垂的视野边缘，停驻在石凳旁。
“这株红梅，倒是开得热闹。”萧彻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偶然途经，对一株花树发出随口的评价。“只是栽在这绿萼丛中，显得俗艳了些。”
她置于毯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抵入掌心。他并非赏梅。他是在告诉她，也告诉自己，她与这周遭的格格不入，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俗艳”。
“朕记得，九弟妹从前，似乎更爱绿萼的清雅。”他继续道，目光似乎落在远处一株绿梅上，并未看她。
她依旧沉默，如同一块被封冻的石头。
萧彻并未期待她的回应。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目光扫过满园梅色，语气似闲聊，却字字清晰：“北狄苦寒，想必难见上好花木。你能在那等地方存活下来，实属不易。九弟呈上的军报，语焉不详。朕倒是好奇，你是如何从当年那场大火中脱身，又是如何流落北狄王室禁地？”
问题来了。看似随意，实则锋利如刀，直指核心。
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梅花瓣，落在她深色的毯子上。她极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手指扭曲变形，动作滞涩地指向自己的喉咙，然后艰难地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语句：“……火……哑……”
仿佛仅仅是挤出这几个字，就已耗尽了她全部力气，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痛苦而剧烈，肩膀随着咳嗽无助地颤抖，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
那咳嗽声真实得令人心悸，带着肺腑深处的拉扯感。
萧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着她因咳嗽而蜷缩起的脆弱背影，那仿佛轻易就能被折断的脖颈，以及那双布满可怕疤痕、无助地抓着毯子的手。
怀疑如同毒藤，依旧缠绕在他心头。但眼前这具残破不堪、连完整话语都无法说出、似乎随时会在下一刻咳碎的身体，又让他那基于理智的推断显得格外冷酷和不近人情。
孙太医的诊断“忧思惊惧，切勿再受刺激”言犹在耳。
他沉默了。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稍稍收敛。良久，他淡淡道：“既如此，好生将养吧。过去之事，不必再思。”
咳嗽声渐渐平息，她瘫软在轮椅里，只剩下细微的、痛苦的喘息。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似欲推她离开。
就在这时，苑门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走来，在为首内侍耳边低语几句。内侍面色微变，快步走到萧彻身边，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凤驾正往梅苑而来，说是听闻绿萼花开，特来观赏。”
萧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稍纵即逝。他摆了摆手。
轮椅被调转方向，推向梅苑另一侧的出口。在与那玄色身影错身而过的瞬间，一阵风起，吹动她覆面的轻纱一角。
萧彻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轻纱翻飞间，他恰好瞥见她耳后至颈侧的一小片肌肤。那里，除了扭曲的烧伤疤痕外，依稀可见一颗极小的、淡褐色的痣。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脚步猛地顿住。那颗痣的位置、形状……与他记忆深处某个隐秘的印记，毫无征兆地重合！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即将被推远的轮椅。她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整个人更深地陷在轮椅和厚氅里，头歪向一边，轻纱垂落，将那惊鸿一瞥的痕迹彻底掩住。只有那只垂在椅边、随着轮椅晃动而无力摇晃的、布满疤痕的手，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且慢。”萧彻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内侍的动作瞬间僵住。
推轮椅的内侍慌忙停下。萧彻一步步走过去，停在轮椅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轻纱覆盖的侧脸轮廓，试图穿透那层阻碍，确认方才所见。
时间仿佛凝固。梅香冷冽，沁人心脾，却带不来丝毫舒缓。
就在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掀开那层轻纱的刹那—— “陛下！”苑门处，传来皇后清越柔婉的声音。她身着华贵的凤纹宫装，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含笑走来，“臣妾远远瞧着像是您，果然在此赏梅。咦？这不是九弟妹吗？今日气色瞧着倒好些了。”
皇后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对峙。萧彻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收回，握成了拳，负于身后。他转身，面向皇后，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皇后也来了。”
“是啊，听闻这儿的绿萼开了，便想来瞧瞧。”皇后笑着走近，目光自然地落在轮椅上的身影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九弟妹也来散心？真是再好不过。只是天寒地冻，你身子弱，还需仔细些，莫要着了风寒。”她说着，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替她拢一拢裘氅。
就在皇后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裘氅的瞬间，轮椅上的她，似乎被皇后的突然靠近惊扰，身体猛地一个剧烈的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促的、受惊动物般的呜咽，猛地将头埋得更低，整个人缩紧，流露出无法作伪的惊惧。
皇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为更深的怜悯与无奈：“瞧我，真是冒失了。定是吓着你了。”她收回手，对萧彻叹道，“陛下，九弟妹这般状态，实在不宜在外久留，还是快些送回王府静养为上。”
萧彻的目光在那瑟瑟发抖的身影和皇后温婉的脸上扫过，眸色深沉，看不出所想。片刻，他颔首，声音听不出情绪：“皇后所言甚是。送九王妃回府。”
“是。”内侍如蒙大赦，连忙推起轮椅，快步朝着苑外而去。
这一次，萧彻没有再阻拦。他站在原地，望着那轮椅远去的背影，目光最终落在那颗被裘氅和轻纱彻底掩住的、可能藏着一颗小痣的颈侧。
皇后的声音在一旁柔柔响起：“陛下在看什么？可是九弟妹有何不妥？”
萧彻缓缓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无事。一株不合时宜的红梅罢了。”
他转身，率先向苑外走去。皇后跟在他身侧，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暖轿起行，离开皇宫。轿内，她依旧蜷缩着，方才的惊惧颤抖已然平息。覆面轻纱下，那双眼睛缓缓睁开，里面一片冰封的冷寂，哪还有半分脆弱惶恐。
她极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耳后那颗淡褐色的小痣。
轿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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