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轿在九王府门前稳稳停下。府门深寂，相较于皇宫的威压，此地的沉寂更像一种无言的压抑。她被小心地搀扶下轿，重新坐回那辆冰冷的木质轮椅，厚重的貂绒大氅似乎也无法驱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方才梅苑中那一瞬间的惊险交锋，如同在紧绷的弦上划过一刃，余波仍在无声震荡。萧彻最后那锐利如鹰隼、几乎要穿透轻纱的眼神，此刻仍烙在她的感知里。还有皇后那恰到好处的“解围”，温柔刀，刀刀割向何处？
轮椅碾过府内清扫干净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侍从皆低眉顺眼，不敢多瞧这位形容可怖、却又被陛下亲自召见（虽然后来匆匆送回）的王妃一眼。凝香阁的院门就在前方，像一张沉默等待的口。
然而，在即将转入通往凝香阁的回廊时，推轮椅的侍从脚步却微微一顿。另一条岔路的尽头，是王府的书房。此刻，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烛火的光晕，以及极轻微的、瓷器与桌面碰撞的声响。
萧亦寒在里面。
她覆在毯子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今日入宫“赏梅”，是他的意思，还是皇帝的直接命令？他可知梅苑中发生了什么？那颗意外暴露的痣……是福是祸？
轮椅并未转向书房，只是那片刻的停顿，仿佛侍从也在无声地请示。书房的门缝里，光影摇曳了一下，似有人影晃动，但最终，门并未打开，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侍从不再犹豫，推着她，径直走向凝香阁。
院中那株红梅，又开了几朵，血色花瓣在惨白日光下有种凄艳的决绝。她被送入内室，侍女如常伺候，无声地褪去大氅，端来温热的茶水，然后躬身退下。
房门合拢，将外界一切隔绝。
她驱动轮椅，来到窗边，目光掠过那株红梅，望向书房的方向。窗纸映出的人影已然消失，只剩一片空寂。她久久凝视着，眸色深沉，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许久，她缓缓自袖中取出一物。并非往日藏起的药盏，而是一小截枯梅枝桠，是在梅苑那株老红梅下，轮椅停顿、萧彻驻足审视她时，她趁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悄无声息从积雪下拾取的。枝桠干枯，却带着一抹极淡的、冷冽的残香。
指尖摩挲着枯枝粗糙的表皮，她的眼神渐趋冰冷坚定。
黄昏时分，孙太医前来请脉。老人神色比往日更凝重几分，诊脉的时间也格外长。结束后，他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王妃今日是否外出受了风寒？脉象浮紧，似有外邪侵扰，惊惧之象亦有所加重。”他顿了顿，看向一旁侍立的王府侍女，“今日王妃的药，可按时用了？”
侍女连忙点头：“回太医，早晚都按时服用了。”
孙太医颔首，提笔重新调整了药方，加重了几味安神定惊的药材分量。“务必静养，万万不可再劳神动气，亦要避免再见风受寒。”他语重心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毫无反应的身影。
药很快煎好送来。浓黑的汤汁，气味比往日更苦涩几分。她依旧沉默地接过，在侍女一瞬不瞬的注视下，缓缓饮尽。空碗递回时，她的指尖冰凉。
侍女退下后，内室重归死寂。窗外，夜色如墨般浸染开来，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更深夜重，万籁俱寂。
原本应深陷沉睡的她，却于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碗加重了安神药材的汤药，似乎并未在她身上起到应有的效用。她眼底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警觉。
她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动作依旧艰难，却透着一种白日里绝看不到的、刻意的隐忍与控制。每一个动作都极轻，极慢，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双腿依旧绵软无力，她靠着双臂的力量，艰难地挪到轮椅上。这个过程耗费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与气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咬紧下唇，未曾泄出一丝呻吟。
驱动轮椅，她无声地滑到门边，侧耳倾听。门外一片死寂，守夜的侍女想必也已困倦睡去。
她自袖中取出那截枯梅枝，用手指，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地刮擦着轮椅木质的轮毂边缘。声音细微得几乎融入风声，却持续不断，带着一种固执的节奏。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寒风呼啸。
就在她几乎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时，一声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叩门声响起。叩击的位置很低，仿佛来自门的下缘。
她的动作骤然停止。
门外再无任何声息。
她静默片刻，驱动轮椅，缓缓后退，退至房间最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过床榻。
几乎就在她身形没入阴影的同时，一阵轻微得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自院中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房门外。那脚步声极轻，落地无声，若非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绝难察觉。
脚步声在门外停留了片刻。没有推门，没有询问，如同昨夜一般，只是一个沉默的停留。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正透过门缝，无声地向内窥探。
床榻的方向一片黑暗静谧，呼吸声均匀绵长，仿佛主人正深陷沉眠。
那目光停留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缓缓离去，最终消失在院外。
凝香阁内，重归死寂。
阴影中，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枯枝，掌心已被粗糙的树皮硌出深红的印痕。她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眸光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惊人。
方才门外是谁？是友？是敌？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潭死水，终于开始流动了。而她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然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裂缝已然出现，微光终将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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