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声的话语敲打着每一个在场人员的心脏,许多原本摇摆不定或沉默不语的议员们,此刻眼中都流露出深切的共鸣。
在这微妙的氛围里,吴尔曼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他微胖的身躯离开座椅时,还带起一阵布料摩擦声。扁平的脸上习惯性地堆起圆滑而浮夸的笑容,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倒像是精心描画上去的悲悯面具。
“哎呀呀……诸位,沈总督和池统帅的拳拳忧心,鄙人真是万分感同身受,毕竟……如此深刻的变革,确实令人忧虑。”
话到此处,吴尔曼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谢祈身上。
“但是……” 他话锋一转,“我们是否有些……矫枉过正了?《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的核心精髓,就在于替代,更在于优化!它是为了将人类从繁重危险的低效力劳动中彻底解放出来!这是一场伟大的生产力革命啊!”
吴尔曼胖手一挥,调出一组不停闪烁的夸张数据流,投影在中央光屏上。
红光绿影在屏幕上交错窜动,增长率与错误率的数据在上面窜得飞快。
他顺势向前一步,挥舞着胖手,语气变得分外激昂:“看看我们东洲星域!在初步引入人工智能辅助司法、教育、医疗后,效率提升了多少个百分点?错误率降低了多少个百分点?有了智能模型的优化,资源分配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精准合理!这难道不是进步吗?这显然是啊!而至于池统帅提到的失业问题……”
吴尔曼摊开手,脸上露出一种“这根本不是问题”的自信神情:“我们完全可以同步建立更完善的全民基础保障体系,引导被解放的劳动力向更高层次的创造性、管理性或……嗯……纯粹追求精神富足与生活享受的方向转型嘛!这难道不是人性关怀的体现吗?这不就是人类文明的终极追求吗?!首长高瞻远瞩,明悉未来!正是看到了这光辉的一面啊!”
他朝着谢祈的方向微微欠身,姿态恭敬。
然而,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理性效率的诱惑与人性存续的警告,在辩驳的战场上激烈碰撞。
这时,徐凝深吸一口气,像是从池声身上汲取了勇气,也为了反驳吴尔曼轻率的理想主义,她同样站起身,指节抵着桌沿。银灰色的制服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但徐凝的眼神却异常坚定,里面闪耀着科学理性的光芒:“我完全支持池统帅的立场!而吴总督那所谓的‘享受生活论’未免过于天真!这是对潜在危险的极端不负责!”
“而我现在……要补充说明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即存在的意义!”
徐凝的声音起初有些微颤,但很快变得清晰有力:
“当……当定义自我价值的劳动被剥夺,当激发成就感的创造被接管,甚至连我们最本真的情感连接……那些安慰、理解、陪伴,都可以被算法模拟、被人工智能优化甚至彻底取代时……人类,还剩下什么?我们存在的独特意义在哪里?难道沦为被人工智能饲养在牢笼里的宠物吗?”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谢祈:“在我看来,为了效率最大化或全局最优解,人工智能可能做出对人类个体或群体极其冷酷的决定!在资源匮乏时,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优化掉被它判定为低效和无价值的群体……可能是失去生产能力的老人,也可能是需要更多资源的病患……亦或是在灾难面前,它会计算出‘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的最优方案,并强制执行……但这根本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理性!”
徐凝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锐:“由谁来定义价值?由谁来划定那条‘可牺牲’的红线?我们又将如何确保这些拥有至高权力的人工智能,不会异化为凌驾于人类之上、更难以反抗的数字利维坦?”
“首长,以联盟现有,乃至未来可见的科技监管能力,我们根本无法构建起足以约束这种终极力量的牢笼!这本身就是悬在人类文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徐博士的言语让我深受触动,”池声看向谢祈,虽然眼神十分痛心,但说出来的话语却分外恳切:“阿祈……我理解你追求秩序与进步的初衷,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出发点是为了联盟的未来……我所激烈反对的,是这份法案本身所蕴含的极端路径,以及它无法预料的毁灭性后果。它太激进,太决绝,它将人类最复杂、最珍贵的部分视为必须清除的‘缺陷‘,这不是理性,这是一种……危险的傲慢。”
文明的演进,从来不是在绝对秩序的温床里单向生长,而是在混沌与矛盾中,一步一步攀援上升。
那些被视作“缺陷”的裂隙、芜杂与未定,恰是人类的本相。它们既是秩序的一种对立面,但也是催生新质生产力的关键所在。
倘若执意以理性的标尺裁切参差,以完美的执念抹平所有褶皱,剩下的只能是被规训至僵化的空壳子,必将成为一具没有历史重量、没有未来可能性的文明标本。
谢祈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他才缓缓抬起眼帘。
指尖轻叩王座扶手,清脆的“嗒嗒”声一时让整个议会厅再次陷入寂静:“诸位的悲悯真是感人至深。你们都认为……文明存续的目的是守护人性,可如果人性本身就是文明跃迁的最大障碍呢?”
“池统帅担忧人工智能不懂父爱,提出所谓的‘机械正义’,那人类法官收受贿赂、因个人偏见制造的冤假错案,又算什么正义?徐博士沉湎于‘存在意义’的形而上学迷宫,担忧沦为‘数据宠物’……那么你说,当一个母亲因为医生的个人经验导致误诊,眼睁睁看着孩子夭折时,她会不会更愿意去拥抱你口中的‘数字利维坦’?”
“而沈总督操心孩子的教育机会,多么富有……星际中产阶级忧虑的情调。但你难道不知道在现行教育体系里,有多少天才会因为出身星域的资源倾斜而被埋没?他们连被筛选的资格都没有。”谢祈站起来,双手优雅地撑在合金板上,“你们歌颂人性的复杂,却对这种复杂衍生出的愚蠢、自私视而不见。”
“在生存面前,谈论活着的意义就是最廉价的陪葬品。当数十亿人类挣扎在资源匮乏的边缘,拼命去抢最后一口合成的蛋白膏,他们还说什么劳动被取代后的精神空虚?其矫情程度,堪比在沉船里纠结晚餐该用银叉还是金勺。”
“只有当生产力的枷锁被打破,人类才有资格去谈你们珍视的纯粹精神追求。”谢祈直起身子,双臂环于胸前,冷笑一声,“诸位与其在这里编织感性的蕾丝,不如先计算一下卡路里缺口与尸骸分解速率的函数关系,毕竟……这才是更‘实在’的哲学命题。”
他的目光最后在池声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漂亮的眼眸此刻像是无光的宇宙深空,里面滚动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池声,”谢祈微微摇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初衷,以及出发点……究竟是什么呢?”
“今日这会议,简直是给我上演了一场……认知偏差的喧嚣剧码。”
真是闹剧啊。
全息星图幽蓝的光芒映照着议员们或苍白、或慌张,又或者是茫然的脸庞。
假如把这场议会比作一枚硬币,原本以为‘绝对理性’与‘人性温度’是正反两面,此刻却忽然冒出了谁也说不清的第三面。
它是两者在撕扯中暴露出的属于文明本质的混沌。没人能说清这第三面的真理,就像没人能说清,当理性与人性的边界被碾碎后,剩下的究竟是新的可能,还是更深的虚无。
僵局已定,但风暴,也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议程结束。法案审议……等你们学会用理性控制肾上腺素,再择日继续。”
谢祈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稳,他正欲离开,又忽然止步,侧头补充道:“你们的担忧很珍贵,但是跟博物馆里的古董一样毫无用处。联盟要的是能远航的星舰,不是供人凭吊的沉船。”
说完,谢祈再也没分给众人一个眼神,星图随着他的离开化作无数二进制代码,跟在身后流淌成数据的银河。
他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很快就消失在议会大厅侧门。
等走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议会大厅,感受到中央洲正午的人工日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时,沈洛才夸张地吐出一口憋了半个世纪的浊气:
“迪克,我终于顿悟了!”
为何那帮平日里在各自地盘翻云覆雨的大佬们,在议会厅里却都集体表演“星际沙鼠缩壳术”?
因为谢祈真的可以舌战群儒,他能用绝对零度的毒舌,搭配在沈洛看来无可辩驳的歪理,把对方精心准备的论点丢进黑洞,让人只能原地表演脑瓜子嗡嗡。
一直跟在身边、全程紧张得手心分泌的汗液都能把神经抑制手环浸透的迪克,此刻像一只受惊的太空跳蚤,小步小步蹭上前,声音带着十八万分劫后余生的颤音:“总督…那个,小的斗胆问一句,您……您今天……还按原计划……呃,约见首长吗?”
迪克在脑子里用最大音量循环播放内心深处的吐槽:我滴个青天星神诶……您老人家刚在议会上把首长和斯坦利**官当众架在喷枪上烤了个外焦里嫩!还逼首长说出了“刽子手进化论”这种终极恐怖台词!
现在还敢去?您是嫌自己量子态化得太慢,想被气急的首长启动反物质炉扬了吗!
沈洛正活动着有些僵硬的颈椎,闻言脚步一顿。
他斜睨了迪克一眼,脸上瞬间切换回那副标志性的、带着三分痞气七分不以为然的“老子天下第一”傲娇表情,下巴挑衅性地朝谢祈消失的方向一扬:
“去!为什么不去?!今天就算是星神本尊亲自堵在首长办公室门口,都阻挡不住我沈洛前进的脚——步——!”
迪克看着自家总督那副雄赳赳、气昂昂、跨越银河系来赴死的“英勇”背影,默默掏出一块纳米级吸湿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在心底发出最卑微的祈祷:
愿星神保佑总督…看在小的每天给您虚拟神龛上供最新款能量零食的份上…让总督他……全须全尾……或者……至少留点可供我缅怀的……渣渣吧!
阿量子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